蛋壳薄的细磁并不叮叮响,而是闷闷的声响。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着软垂的绳索渡江,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踏实。露将茶分送给他们,要他们自己加糖与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个人像裹在朦胧的淡蓝雾气里。琵琶察觉了露给陵的影响,就如同猝然间得了一个美丽的演员做母亲。她知道他偏爱年纪大些的女人,见过他和荣珠在一块煨灶猫似的。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年青女孩子,只是年纪大些的女人散发出权势富贵的光彩,世界尽在她们的掌握之中,而他却一无所有。
露似乎不知该说什么。琵琶倒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无可奈何。她就着杯沿端详陵。
“陵,我看看你的牙齿。你的牙齿怎么这么坏?是不是没吃对东西?ròu、肝脏、菠菜、水果,要长大这些都得吃。家里的饭菜怎么样?”她掉头向琵琶说。
“还好。”
“那他怎么会营养不良?看看他。”
“吃饭的时候空气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够。”
“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该知道。就拿你娘来说吧,她有肺结核,还要你喝同一个杯子里的药。药不能随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这年纪正在发育,染上了肺结核可有多危险。你总知道吧?”
他咕噜一声。
“你说什么?大声点。不听见。”
“她很久以前就好了。”
“什么?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么知道?这种事没有人愿意承认。你的咳嗽呢?姐姐说你还咳嗽。”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诉了出来。她是间谍,两个世界随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说实话,不怕有什么后果,而他只是来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里看见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家具、有暖气的公寓、可爱的女人。在家里无论他们做什么,他都沾上边,不会甩下他,等他们死了,他们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领悟到弟弟更爱后母。
“到宝齐医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说,“我认识那儿的医生。”迟疑了片刻,“跟他们说账单寄给杨露小姐,他们认识我。”
为什么不把钱给他?琵琶心里想。怕他会花在别的东西上。
“听不听见?尽早去,找克罗斯维医生,提我的名字。陵,听不听见?”
他头一偏,微点了一下。
“你父亲送不送你上学校?现在这个时世哪还有把个男孩子关在家里的?我只担心你姐姐,觉得你两样。儿子当然会供到上大学——你说什么?”
“听说要上圣约翰。”
“没有高中学历人家哪里收呢?”
“我可以买一个。”
琵琶知道他也只是说说,不让母亲再说下去。他也没上医院照X光,从此避着他母亲。
露一门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还有救。“要你父亲送你到英国去。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
琵琶道:“我听见爸爸说要帮沈家兴义学,还供出国的奖学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说把奖学金给我。”
露头一摔。“也不过是空口说白话。你到如今还不知道你父亲那个人啊?他哪可能捐钱办学校,还提供奖学金。”
琵琶直瞪瞪的,然后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信了。”
“别听他说没钱。我就是为这原故不让你跟着我。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困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
她说得喉咙都沙哑了。琵琶没问她母亲为什么不能回欧洲,又是究竟为什么回来。她早早就学会了别多问,给训练得完全没了好奇心。
“先别忙跟你父亲说什么,我们先找人去跟他说,还许请你鹤伯伯出面。不能让你姑姑去,他们两个现在不说话了。”
“喔?”
“从打官司之后。”
“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说。
“不关你的事别管,专心读书就是了。”
琵琶郑重其事告诉何gān:“我要去英国念书。”
“太太带你去?”何gān问道。
“不,我自己去。”
“太太老是往那么远的地方跑,现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没什么。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何gān含酸道。
这还是第一次听何gān说露的不是。琵琶不知怎么反应。
“我得去念书。”
“念书又不能念一辈子,女孩家早晚要嫁人。”
琵琶很窘,随口道:“我不要结婚。我要像姑姑。”
“吓咦!”何gān噤喝一声,仿佛她说了什么秽亵的话。
“像姑姑有什么不好?”
“姑姑是聪明,可你也不犯着学她。”
陵从不问她到“姑姑家”的qíng况。抬出姑姑来是为了避提他们母亲。有次她撞见他用麦管喝橘子水,躲在浴室里,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他吸进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回瓶里,可以再喝一次。
“嗳呀!脏死了!快别那样。”
他不疾不徐喝完了,空瓶搁在洗脸盆上,从祷子口袋里取出梳子,在水龙头下沾湿了,梳头发。这一向他时髦得很,穿着荣珠的兄弟送的衬衫卡其长袴。他将湿漉漉的丰厚的头发梳得鼓蓬蓬的。琵琶看见他回头望,窄小的肩膀上架了一个奇大的头,神qíng愉快却机警,使她想起了对镜梳妆的母亲。
“大爷家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么?”她问道。
与他谈起别人,他总是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嗳,这如今不好玩了。大爷病了。”
“喔?”
“病是好了,又为了遗嘱的事闹了起来。”他道,女孩子似的声口。“亲戚去了不自在。”
“我想也是。”
“爸爸说麻烦还在后头呢。爸爸说:‘我们沈家的人冷酷无qíng,只认钱。”抿着唇,学他父亲的话,不看姐姐,脸上却有暗暗纳罕的神气。
“爸爸说的?”琵琶诧异的笑道,也自纳罕着。
“其实爸爸自己……”他忙笑道,“还不是一样,神经有问题了。”
“怎么会?”琵琶从不以为冷酷贪心是她父亲的缺点。
他的五官挤在一块,尚且还没开口就不耐烦了。“他就是死抓着不放手,怕这样怕那样。只要还抓着钱,什么也不在乎。”
“不是娘才那样么?”
他懊恼的头一偏,不以为然。“不是娘,娘还明白,爸爸倒是越来越——比方说吧,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屉里一搁,几个月也不理会。抵押到了期,就这么丢了一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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