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庸早就盯眼儿瞧着,见乾隆合笔,忙上前赔笑道:“这些个事奴才办,主子您歇着。”乾隆说道:“这个案上的奏折文书平时由朕自己整理。你奉旨就整理,不奉旨一张纸不能动。”他看着孙嘉淦,脸上才带出了笑容:“从汉唐到前明,有多少糊涂皇帝,吃了这些下贱阉宦的亏。圣祖爷天生龙德,太监们不敢稍有放肆;世宗爷自来严峻,小人们也不敢gān犯;朕是承业之主,要是不防微杜渐,早晚也要叫他们哄了去。因此要立规矩,太监言政、gān政者,立杀不赦!朕所看的奏折,无论紧要不紧要,谁敢私看、私传,立杀不赦——高大庸,你可听着了!”
“是是是!”高大庸忙道:“太监们连我在内都是贱种!回头奴才一字不漏地把主子的旨意传渝全宫。”
乾隆将那五十根蓍糙收拾起来攥在手里,对高大庸道:“你跟朕来。”说着径自偏身下了炕,向正殿走去,孙嘉淦不知皇帝要如何动作。乾隆已踱到西暖阁隔扇屏风前,一撒手便将五十根蓍糙棒撒在地上。他指着那些横七竖八散落在地下的糙棒说道:“这里要天天打扫,但打扫过之后糙棒要照现在这样子摆好。朕立下的这制度,就叫‘规矩糙’。大清一日在,此糙千年万载就这模样!”说罢也不理会愣在那里的高大庸,踅回身惬意地喝了一口奶子,对孙嘉淦道:“朕处置如何?”
“皇上,”孙嘉淦一欠身子说道:“臣今儿请见,并不为那份伪奏折辩冤而来。但请皇上严谨宫禁、疏远内监。这是臣要奏的第一件事。皇上已如此办理,臣之建议已不及圣虑之万一了。臣心中实在赞佩莫名!”乾隆指了指卜礼,命给孙嘉淦赐茶,说道:“看来你要说的还不止这一条?”“是,”孙嘉淦庄重他说道:“臣要说的,还有皇上的心!”
乾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许久才回过神来,慢慢将奶子放在桌上,不疾不徐说道:“愿闻其详!”
“皇上行仁政,天下无论huáng童白叟,人人皆知,这上头臣没话可说。”孙嘉淦静静地望着乾隆。只有此刻,乾隆才看到了这位老臣子当年面谏直陈的铮铮铁骨。他换了庄容,凝神倾听孙嘉淦说道:“皇上之心仁孝诚敬,明恕jīng一,原本也无可挑剔。但治乱如yīn阳运行。yīn极阳生,阳极而yīn始。事当极盛之时,必有祸乱隐伏,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到它显现出来,已是积重而不可返,您说是不是呢?”
乾隆原是怕这位不讲qíng面的元老当面揭短,兜出棠儿之类的事来。听他这样说,顿时上了心,身子一倾说道:“锡公,你说下去,放胆地说!”
“臣不想就事论事。那样只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孙嘉淦受到鼓励,脸色涨得通红,侃侃言道:“正为主上威重望高,已收天下之心,臣要提醒陛下三习一弊。”
“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主上出一言而盈庭称颂,发一令而四海讴歌,臣民们确是出自本心,但您耳朵里整日装的都是这些颂圣的话,也就听习惯了。只要不是称颂,就会看作是拂逆,看作是木讷,就会觉得是笨。这样久了,颂扬得不得体的,也就觉得是不恭了。”
“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主上您每天见的,都是趋跪叩首,诌笑媚迎。您登极以来惴惴小心,极少错误。您越聪明,下面越觉得自己笨,您越能gān下面就越服您,这原也是好事。但时日久了,只要不媚您,就会觉得是触犯您了。”
“天下事,见得多了便觉得不足为奇,办得多了便都觉得是老生常谈。问人,听不到自己的短处;反躬自省,又寻不到过失。要作的事自信都是对的;发的令,自信它必然通行无滞。时日一久,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
乾隆透了一口气,显然,他没有想到孙嘉淦并没有就事论事地讲说伪奏折中的那些事,也似乎并不急于弄清造作伪奏折的人。这样奏谏既不伤自尊,又切中要害。乾隆不禁暗思:“不愧名臣,一步步铺陈,看似平淡,其实咄咄bī人。”想着,笑道:“当年你谏先帝三事,朕没有亲见,也是这么从容么,这说的是‘三习’,那么‘一弊’呢?朕洗耳恭听。”
“不敢。”孙嘉淦正容说道,“当年谏先帝,是直指政务失当,冒死上言,自然是谔谔而言。主上现在并无大政失误,臣不过以一得之虑,防患于未然罢了。自然是侃侃而言——有了这‘三习’,自然就生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臣亲眼见皇上摒弃内侍gān政,凡举制度皆是圣人之道仁君之心。原觉得这些话多余。但臣已经老了,皇上chūn秋鼎盛,有万里前程,心里有这些话不说也就是事君不诚。近君子而远小人,这道理就是三四等的皇帝也都懂。哪个皇帝不以为自己用的是君子,而是小人呢?”
乾隆怔怔望着孙嘉淦,叹道:“何尝不是这样!朕最怕误用小人,冤了君子。但小人和君子也大难分辨了。”
“皇上此心上通于天,是社稷之福。”孙嘉淦不紧不慢说道,“”德’为君子独有;‘才’君子小人共有;而且小人之才常常胜于君子。语言奏对,君子讷直,小人诌谀,这就和‘耳习’相应;奔走周旋,君子拙笨而小人伶俐,这又合了‘目习’;课考劳绩,君子常常孤行其意,又耻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工于显勤,这和‘心习’又相投了。时日长了,黑白可以变色,东西可以易位。所以《大学》里讲‘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贤而不能退’,真真的不容易!由此看来,治乱之机,决定于君子、小人的进退;进退,又掌握于人主的心意。人主不期望人敬,而自敬,于无过错时谨守,不敢自以为是。时时事事守着这自敬而不敢自是之心,王道治化哪有不昌盛的呢?”
乾隆一边听着,一边在地下来回踱步。老实说,孙嘉淦的这些话和他今日心境并不十分相投,显着是有点空泛。但对照那份伪奏折里头指责自己的那些细事,有的确实也不是捕风捉影。这个孙嘉淦到底是实指什么事呢?想着,乾隆问道:“你说的道理很清楚,大学之道,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朕是很留心的。朕想的也许琐细,现在就觉得有小人作祟,但遍观诸臣,又难以实指啊!”遂将近来发生的诡谲怪异之事,以及在张廷玉府中所谈的都告诉了孙嘉淦。“头绪这么多,很觉得难以下手。锡公你有什么看法?”
“有线索的,明查;没有线索的,暗观。”孙嘉淦道:“比如说冒用我名义诽谤圣上的;山西张广泗cha手军事,几乎导致全军败亡;一定要追究。若不追究,这类事就会越来越多。象八王议政这些事,皇上不妨再看看。是真的想恢复祖制,还是另有图谋。君子小人没有跳不过去的鸿沟。有些人根底好,但染了恶习就是小人。有些人原先好,后来会变成小人。也有的——当然很少——比如前朝名臣郭绣,先是贪官,后来一翻所为,成了挣挣君子。这个是没有什么一定之规的。所以臣说,治乱之道在哪里?就在皇上心中!您自己立心光明正大,这一条站稳了,进君子退小人就是自然之理。刻意地追求君子,寻查小人,反而是下乘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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