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脸一红,想到了棠儿:确实是人家丈夫在外立功,自己在后头……想着不禁一叹,却转了话题,问道:“你是康熙五十二年的进士吧?”
“是。”
“今年五十六岁?”
孙嘉淦瞟了乾隆一眼,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个,忙一欠身答道:“臣徒长马齿五十又八。”
“你说的虚岁。”乾隆笑道:“除了尹继善,就你这一层儿的大员,你还算年轻的。前段的病到底是什么qíng形,怎么有人传言,连你夫人都说你是因忧郁成疾的呢?”孙嘉淦笑道:“臣也不算年轻了,近年来胃气不好,不思饮食,今年越发不好。一半儿多都躺在chuáng上。吓出病来的话是我夫人自己揣度出来的,外头谣言太多了,臣心里烦闷,郁郁寡欢也是真的。今儿来见主子,也想请恩准回籍休养。臣身子骨也真是顶不下来了。”乾隆笑着追问:“真的不为那些谣言?你就一点也不忧谗畏讥?”
孙嘉淦低着头想了想,说道:“圣上这话,臣也仔细想过。臣之成名,在于臣当年犯颜直谏,臣之败名,恐怕也要败在这‘好名’二字上。平心而论,说到才,臣和史贻直相似,并不出奇,都有点盛名难副。如今主明臣良,眼见世事昌明,臣有全名全身而退的心。要从这一条说,忧谗畏讥的心是有的。”
“你不能退。预备着有生之年在朕跟前侍候吧!”乾隆笑道:“朕想来想去,你还是去当都御史,所以问你年岁。这个官要不作事,几个月写一封应景儿的折子,闲散得很;要作事,一年到头有忙不完的事。朕就要你去作御史。身子骨顶得,就多作些;顶不住,你就坐镇都察院给朕压压邪也是好的。现在朝内有一股邪气,查之无影,察之无踪,专门诽谤圣祖、世宗和朕躬,这个假奏折你是见到了的。朕若不是襟怀磊落,无纤毫心障,焉肯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原文发给六部?诬蔑朕躬,朕也还能咽了,现今有些事,涉及圣祖、先帝,朕若撂开手,也难慰圣祖、世宗在天之灵。在朕即为不孝之君。所以,这份伪折的事,朕已经发给刘统勋追查去了。找出主谋人,朕治他乱国之罪!”孙嘉淦道:“皇上这是正大之心、金石之言。这类事,即使是诽谤当今,也是不能容的。臣是当了一辈子御史的人,如今当都御史原无不可。但臣请允许御史风闻奏事。不如此,不能有所振作。”
风闻奏事是康熙晚年废止了的一项奏事制度。当时因皇子争夺储位各立门户,御史们仗了“风闻”奏事无罪,将道听途说、各为其主互相攻汗的事,也一齐奏来,把朝廷的言政搅得乌烟瘴气。康熙震怒之下,下诏“不许将传闻之事贸然上奏。凡举发不实者,得反坐”。既然奏报不实要反坐,御史们便一齐钳口不言,弄得死气沉沉。乾隆听了沉默移时,说道:“这是件大事,朕和上书房、军机处商量一下再下诏。风闻奏事有他好的一面,可以鼓励言官大胆说话,但有的人借机兴风作làng,唯恐朝局不乱,甚或将恶名加于君父之身,自己沽名钓誉,朕也十分讨厌。可否折中一下,凡言事有实有据,激烈上陈者无罪,而且要记档考绩。凡敷衍塞责或捕风捉影全无根据者,虽不反坐,但也要有所惩处。这些细事,你弄个条陈进来参酌着办。”孙嘉淦见乾隆起身,便忙也起身要辞。乾隆将手虚按一下,说道:“今年南闲学政,要点你和尹继善留心选几个好的来殿试。兵部侍郎舒赫德上了个条陈,请废时文,这件事也要议,回头将他的原折发给你看。”
“废时文圣祖爷时曾有过诏谕。”孙嘉淦正容答道:“取士之道三代以上出于学,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以时文取士,已经四百年,人人知道这东西浮华无用,既不能明道也不能适xing,腐烂抄袭,名实皆空。但不能废除,只因谁也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取士办法。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臣主持山东乡试时,以《时jī》为题。有个秀才就写‘此黑jī耶,白jī耶,抑不黑不白之jī耶?’臣看了大笑,批了个‘芦花jī’。再往下看,又是自设一问‘此公jī耶,母jī耶,抑不公不母之jī耶’,臣只好批‘阉jī’……”
他没说完,乾隆笑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批得好……朕一向以为你只会终日板着个面孔,不料还有这份诙谐!”孙嘉淦叹道:“臣只能循理而行。侍君有侍君之道,事友有事友之理,待下有待下之qíng,臣说的是实事,不敢在这金阙之下与人主诙谐。”他又恢复了庄容。
乾隆正在兴头上,忽然又听孙嘉淦这番言语,谈兴顿时又被冲得gāngān净净。他看出孙嘉淦内心那座牢不可破的城府了:侍君、事友、待下,都自有一个不可逾越的规范,在这个自定的规范面前,越出一步他也是不肯的。乾隆感念之下肃然起敬,缓缓回到炕上盘膝端坐,说道:“你十九岁手刃杀母仇敌,二十五岁入清秘之林,成国家栋梁,得之于圣祖,显之于世宗,到朕手里,要拿你当国宝用。好自为之,有事可随时进来面陈——跪安吧!”
待孙嘉淦从容辞去,乾隆才想到自己还没进晚膳。看自鸣钟时已将酉正时牌;只初夏日长,天色尚亮,还不到掌灯时分。高大庸见乾隆满面倦容,忙过来轻轻替他捶背捏腰,口中道:“主子实在是乏了。方才老佛爷那边过来人问,奴才说主子正在见大人。老佛爷传过来话:今个儿和几个福晋去大觉寺进香,也彼此乏了。叫主子今儿不必过去请安了。奴才给您松泛一下。……他们御膳房来人,问主子怎么进膳。奴才说主子从早到现在没松动,未必有好胃口,油腻的断然不适口;用点家常的还能进得香。御膳房照奴才说的,熬了一小锅小米粥,香油拌鲜huáng瓜,老咸芥菜。您多进点,奴才也就尽了这点子忠心了……”
“好。”乾隆一边听他唠叨一边“嗯”,眼见一个宫女端着一个银条盘,里边摆着一碗小米稀粥,一小碟子拌得喷香的芥菜丝,一盘碧绿的huáng瓜,还有四个棒子面做的小馒头。另有腐rǔ、豆瓣辣酱、韭花——果真是老农们常吃的村饭,往面前一放,立刻便勾起乾隆的馋虫儿。他的眼放出喜悦的光,看着那个条盘道:“将这个条盘换成木制的!”那宫女答应一声,顷刻之间便换了一个原色huáng杨木雕花盘。乾隆这才动著,竟一下子喝了两碗粥,吃了两个馒头,又夹了一著芥菜,嘴里咯蹦咯蹦嚼得又响又脆,意犹未尽地笑道:“太监还是要用保定人,保定人就是会侍候!这一餐进得香,从没这样吃过,朕都有点忘形了。”
高大庸呵腰儿答道:“主子说的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么!当年张老相国(张居正)的太老太太从湖广一路进京,到哪都是山珍海味,jī鸭鱼ròu。偏到保定县,就是进的这种餐,老太太到北京见了儿子,头一句话就说‘一路都没吃饱,就在保定吃了一顿饱饭。”张老相国是个孝子,立刻传谕保定县令补保定府的缺——当奴才有当奴才的诀窍,得会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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