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慡快!”钱度老于世故,一纵一紧轻巧地来回一揉搓,打发得高恒周身舒泰,心中那点子不快早已丢向爪哇国去,一拍钱度肩头,笑道;“我明儿出远差,咱们一道儿到风彩楼去疏散疏散!”
当下二人各回官轿,在轿里换了便衣。高恒穿着月白洋布袍,洗得洁净如水;腰间勒一条绛红带子,脚蹬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白净瓜子脸,配着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显得格外潇洒飘逸。钱度却另是一种作派:酱色湖绸夹袍上套着一件黑缎面巴图鲁背心,都是簇新没下过水的。脚下穿一双又厚又结实的“踢死牛”双梁纳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间灰白的卧龙袋旁吊着个绣花滚边的槟榔荷包儿;发辫倒也齐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脸;加上头没剃,黑茸茸的前额短发有半寸氏,还略略谢顶。他本来就老相,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窝囊。高恒不禁笑道:“活脱儿仍旧是个师爷!铜政司在外开府建衙,比藩台有钱,比臬台有权,好歹也得端起点官体来呀!怎么一味这个打扮?”钱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戚,我仍旧是个师爷,再说我生就的丑,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恒道:“小娘爱俏,老鸨爱钞,你可要吃亏了。”
二人也不坐轿,一路散步转出清凉山,又踱到桃叶渡、老城隍庙一带留连了一阵子,品尝了什么怪味豆、云片糕、冰糖葫芦……还一人吃了一小碗凉拌粉皮huáng瓜,待到秦淮河畔时,已是天将huáng昏。正是chūn日渐长时,秦淮河边柳绽鹅huáng,白絮如雪,一弯碧水清澈可见游鱼,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倦鸟翩翩归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时候,在潺潺流水岸边,女孩子们揎袖挽裤,luǒ露着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阶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莱,有的浣布捶衣,有的jiāo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叽叽咯咯大说大笑,还有的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小曲儿。河南岸十里繁华,千丈软红,各个秦楼楚馆都已掌起彩灯,雕梁画栋丽色纷呈。打开临河的窗棂,隔着纱幕,传来笙篁琴瑟之声,河上的楼船画肪也是张灯结彩,往来游弋,招徕着富商大贾、王孙公子。
“金陵王气黯然收。”高恒兴奋地望着一河的繁华胜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你闻闻这花香气、脂粉气——没了王气,色气可更盛了呢!这都是李卫倡导的。熊赐履当年给圣祖上折子,请禁秦淮烟花。明珠说,一条秦淮河的税,顶得上湖广一省的捐赋,就作罢了。李卫来当总督,税加两倍,仍旧夜夜客流如云。他就是靠这个还清了江南官员亏空的。”因见钱度发怔,问道:“你这会子在想什么?”
钱度是师爷出身,先头跟田文镜当幕僚,河南通省上下,别说府县官,就是三司衙门,连叫堂会的也没有,生怕别人弹劾,更无嫖娼逛窑子的——田文镜十分冷酷,官员们犯这个忌,他见一个拿一个,从没有手软过——后来在京城,他又跟了刘统勋。刘统勋虽比田文镜近于人qíng,那份铁面无私,似乎更难触犯,也不曾沾惹过八大胡同之类地方。今日乍放出京,见外省如此宦qíng,一来感慨,二来有“头一回作贼”的虚心。想独自回到驿馆,又怕得罪了高恒,也有点舍不得这里的胜境,因而心里迷惆一片。听高恒这么一招呼,钱度才猛地惊醒过来,说道:“哦——哦——我嘛……我心里一直犯嘀咕:云南铜矿几万工人,散处一二百里地面。地方上以后不管了,铜政司原先又没有这套人马,叫我怎么着手——”
“得了吧你你!”高恒哂笑道:“你是想吃鱼又怕沾了腥!告诉你,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大员淹死在这条河里的呢!什么时辰倒霉的也是小官。亏你还是个师爷出身!”钱度嗫嚅道:“王法平等,虽是官样文章,那也要作作表面,给人看看的。你说的也不全对。”高恒笑嘻嘻说道:“比如这河水四尺深,这叫‘法度’,对谁都一样。你个子高过四尺,它就淹不到你;你没有四尺高,就得看你游泳功夫。圣人制法原本就为下愚而设的。如果士大夫与庶民都‘平等’,谁还去尊崇孔子这个老棺材瓤子呢?你看傅恒中堂,他忠于朝廷皇上没有二心,不搂钱,文的武的都能来两下。不哼不哈,由散秩大臣摇身一变,成了中堂宰相!——那些穷秀才,巴着三年一考,举人、贡生一—进士,州县府道兢兢业业地做下去,一步也不得有错,还得政绩卓著,苦巴巴熬尽了油,有几个能到他那一地步儿的?想想仍旧是个不平等!你常去傅恒府,见他书房里挂的那幅字儿么?”他略一沉思,用手敲着脑袋吟道:
漂泊何由返故园,桃花chūn雨照离魂。
凭将别后双红袖,记取东风旧泪痕。
吟罢笑道:“傅六爷的风流才调,戎马倥偬间还能和女贼娟娟偷qíng儿,万岁爷晓得也只是一笑。这一首可不是为娟娟作的。那是前面chūn榭坊里南京头号女侍书笑雪姑娘赠给傅六爷的,六爷自己手抄的。那落款是‘吟香’,六嫂有一回问我,我支吾着说吟香是曹雪芹的侄子。六嫂那脾气你知道,当场捣着我头骂‘鼻子里cha葱,还和我装象呢!我要不打听个八八九九,就敢来问你?”
钱度听了,笑着还要问时,上游一带萧歌篁曲,一艘画航轻摇飘然而来,船中间灯火辉煌,倩影绰约,一曲媚歌顺风飘来:
香舟归去银灯掌,绣户轻珠网。拂尘拭镜见颜酡,不禁chūn心先已到衾窝。薰香呼婢嗔他懒,怒语因郎软。背灯微笑转秋波,试问那人,今夜竟如何?
软语浓艳靡人yù醉,一首《虞美人》甫歇,又一曲《浣溪沙》,轻轻唱道:
烛影花光耀锦屏,翠帏深处可怜生,桃花着雨不胜qíng。偷觑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属轻轻,牙根时度一声莺……
唱着,那肪已渐渐驶近,听着航中似乎一阵窃窃私语,接着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兰麝馥郁流香,佩环丁当作响,钱度已是听得神痴若醉。高恒一眼瞧见米huáng色西瓜灯上亮着碗大的“凤彩”二字,喜得眉开眼笑,跺着脚叫:“曹妈妈,曹妈妈——我是高永!快靠过来,靠过来!”
“是谁呀?”
灯影闪烁间,钱度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舱中探出身来,觑着眼向岸上瞭了半晌才认出来,笑道:“是高大郎!从北京贩磁器回来了?——船靠过去!”钱度小声道:“怎么她叫你大郎?”“你笨死了!”高恒也小声儿道:“这里又不是在家,哪有那么多的实话?逢场作戏嘛!”因见跳板已搭了过来,便拉了钱度一同上舫。钱度看那曹氏,虽说称“妈妈”,却也风韵楚楚,上身穿一领蜜合色枣花高领chūn衫,下身罩着石榴huáng裙子,刀栽鬓角,头发梳得光可鉴人,鹅蛋脸儿上眉黛含烟,翘起的嘴角边还有深深一个靥窝。高恒一上舫,二话不说,先搂着“妈妈”就亲了一个嘴儿,却被曹氏娇嗔地推了一把,几乎倒在舱板上,逗得众人前仰后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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