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凄惶无奈,外面一个戈什哈一步跨进来,大声禀道:“大帅,莎罗奔已经进了天井院,要请大帅出去说话!”
“不见,叫他打进来!”
“张大帅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间站着的莎罗奔隔门笑道,“我与大帅老相识了,何妨一见呢?”
张广泗理了理发辫,将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剑,稳了稳神踱出殿外,站在檐下,正好与莎罗奔对面相望。
“张大帅受惊了!”莎罗奔面带微笑,摊手一躬,说道:“莎罗奔此举无礼,是迫不得已。你我在此qíng此景下见面,实非我之所愿。大帅看去老了点,气色还好,比前年胖了许多。”
张广泗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气度反而从容不迫。他盯着莎罗奔高大的身躯,移时才道:“你进殿来谈!”莎罗奔笑道:“身系金川十万父老安危,我不能身犯险地。”张广泗冷笑道:“我身为朝廷极品大员,岂有欺人之理?”
“我被大人骗得聪明了些。”莎罗奔cao一口纯熟的汉话,彬彬有礼又是一躬,“我说您胖了,就是指您食言而肥。”他从怀里抖出一张纸,问道:“这是在大金川和庆复、您还有郑文焕军门签的和约,上面有您的亲笔签字,头一条就是不得无故再剿金川,您食言了没有?”
张广泗顿时语塞。勉qiáng应对,gān笑一声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你这样满院刀枪相bī,大丈夫唯死而已,岂有屈于你贱奴yín威之下之理!”说罢回身便走。
“张大帅!”莎罗奔额前红筋bào起,见张广泗回头,声音暗哑深沉地笑道:“进殿和院中有何分别?外边我有一万藏兵,个个与你仇深似海。其实我一挥手,这院中的兵顷刻之间就能将你们都剁成ròu泥!”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你,我知道不怕死。但你既忠于博格达汗,就该为君父颜面着想。三军败溃,主将被擒杀,难道不怕乾隆老子蒙羞?”张广泗没有想到,这个小小宣尉使竟有如此胸怀和深谋远虑,活命的希翼刹那间也是一动,遂转过身来,说道:“就这样谈,你有什么章程?说!”
张广泗到这份上还拉架子扯硬弓,莎罗奔见他这色厉内茬的样子,嘴一咧几乎笑出声来,忙又敛了,正容说道:“我的兵可以立即退出刷经寺半里之遥。这里的粮食要全部运走——你不要发怒,我们缺粮,部因你们背信弃义违约来攻的缘故。第二,收缴你和你的卫队手中武器,不准跨出刷经寺一步!”张广泗哼了一声,“缴我的械?你想活捉我张广泗?”
“好!看在故人份上,我们不缴械!”莎罗奔大笑,挥手道:“把粮食搬出寺,叫潦清能动的藏民都过来往回运!——我们撤出刷经寺!”说罢又一躬,说声“盂làng”前呼后拥出去了。
莎罗奔一行出得刷经寺,但见到处都是扛粮的兵士,熙熙攘攘挨挨擦擦,人人手里拿着牛ròu,肩上扛着米袋往清水潭方向走。莎罗奔见人群如此乱哄哄,不禁皱起眉头,吩咐身边一个藏兵,说道:“传我的令,所有的藏兵都把米袋就地放下!——叫叶丹卡过来!”那藏兵一边跑一边传令,又喊“故扎老爷传叫叶丹卡!”一时便见一个中年汉子擦着满头大汗一路小跑过来。他还没有站稳,脸上已重重挨了莎罗奔两记耳光。
“谁叫你的兵也运粮的?”莎罗奔红着眼,恶狠狠吼道:“立刻列队向西进发!汉狗子的主力肯定已经向松岗运动!大敌当前,是捣腾这些烂东西的时候么?!这里留五百人围困刷经寺,把这里清兵的帐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烧掉砸毁!”叶丹卡忙答应一声,跑到转经轮前呼喝指挥调度。莎罗奔用袖子揩着满头油汗,对身边的桑措说道:“仁错活佛就要带人过来运粮了。叶丹卡的兵由我带着向西,和罗渭我军汇合。你有年纪的人了,就留这里听活佛指挥,记住,围寺第一,夺粮第二!——潦清的兵叶丹卡怎么带的,像没有头羊的羊群。现在敌人只是被我们打懵了,不能等他们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们!”
说话间藏兵已整好行伍,叶丹卡扯着嗓子训斥一顿,小跑过来向莎罗奔请示,莎罗奔指着西边的运粮官道,大声说道:“罗渭我们的人已经截断了讷亲到刷经寺的援兵。下寨他们两千、松岗三千,讷亲的中军六千人,里边只有一个骑兵还能打,正在拼命向刷经寺冲。敌人虽然比我们稍多一点,但他们已经乱了营,官找不到兵,兵认不得官。我们要趁乱打过去!兄弟们,带上牛ròu边吃边走,敌人饿着肚子在泥摊里爬了一夜,他们不禁打!”因见人牵过马,知道是从张广泗营里缴的,一笑上马扬鞭指道:
“走!”
讷亲连夜退兵,没有走到松岗便遭到罗渭三千藏兵的qiáng袭。深夜处在黑暗中,又全然无备,顷刻间就炸了营。那些藏兵个个骁勇异常,呼喝大叫号角呼应,前堵后追、中间割切,打得官军乱成一锅粥。可怜这些官军,被藏兵紧紧赶杀,陷在这糙地路上,路上标识被拔得gāngān净净,又不敢乱跑。几个月没吃到青菜的官军,一小半得了jī视眼,竟似瞎子一般,由着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讷亲的三百名亲兵见大队人马被杀乱了阵,簇拥起讷亲便向南走,要逃回下寨。但见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处黑影幢幢,叱呼声、喊杀声、招呼声、惨叫声、兵器相遇相激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满泥地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官军尸体,带辫子的人头在泥浆里被人踢来踢去……再往南走,厮杀得愈加凶烈,冲一处,被堵一处,似乎漫野都是藏兵,处处都是刀枪剑树。众人一看不对,又架着讷亲向北踅。幸得一个传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着讷亲停驻在一块长着子孙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讷亲惊魂未定,又见一股人马黑地里杀来,顿时,浑身一阵发凉,腿一软就要下坐,却被两个亲兵死死架住,讷亲这才细听这队人马呼喊近来,却是汉话:
“讷中堂!讷中堂在哪里——我们是兆惠的兵!”
讷亲这才三魂收聚七魄人窍,觉得裆下异常不舒意,隔裤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中命道:“叫兆惠过来,我在这里!”手下兵士便齐声呐喊:“讷中堂在这里——传兆军门!”一时便见兆惠带着几个人提刀涉水过来。兆惠边走边叫:“讷中堂,不要慌!我来了!”讷亲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问道:“你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还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极力在寻找着哪颗星星,口中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我们的人聚拢起来……这样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现在还不到丑时!”讷亲只在地下于转圈子,口中喃喃而语:“这怎么好?这怎么办……”
兆惠见这位矜持傲慢的“相爷”如此脓包,暗地苦笑一下,发令道:“所有的人齐声高喊: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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