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一千余人扯嗓子齐声高呼,立时压倒了杂乱鼎沸的战场喧闹。
这一着果然见效。正在乱中拼死挣扎的官军三十一群,五十一伙,从南北两路边杀边冲,向这边渐渐靠拢过来。讷亲这时才完全镇定下来,忙着叫亲兵“传棚长游击以上的官佐,各自集合自己部下军士,然后过来听令”!
糙地上又一个黎明来临。太阳像往日一样,懒洋洋从远处地平线上爬出来,隐在稀薄的云层里,有点像一只没有煮熟的蛋huáng,将糙地上的潦水照得发亮。从四更天起一阵号角响后,藏兵便退出战场。来得突兀,去得也倏然,一时三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映着淡漠的阳光看这一夜恶战的疆场,真是惨不忍睹。从高埠向北二里,绵延向南没有尽头,清兵的尸体像割倒在田里的谷捆儿,有的地方断断续续稀稀落落,横七竖八撂着,有的地方挤成堆,垛成垛,斜躺着的、仰卧着的、半拄着刀僵跪着的、背靠背坐着的,什么样儿千奇百怪的都有。绛红色的泥浆地上停着被砸得稀烂的粮车、一包一包没有被敌人来及带走的粮食被半浸在泥水里、带着血污的号令旗被挑在一枝梭标上,被晓风chuī得一掀一动……
“讷相,”兆惠的目光从战场上收回来,对闷坐发呆的讷亲说道:“我们清点了,连伤号在内,还有两gān七百九十四个人。我估约,撤回下寨的不会少于一千人,路熟的兵也许从北路逃回松岗的也会有一点。下一步怎么办,请中堂示下!”讷亲呆着发红的眼,半晌才道:“藏兵一来偷袭,我就派人命海兰察来接应救援,他竟敢畏战不前隔岸观火!——现在不和他理论这些,我最担心的是张广泗,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已经出事了——”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不行,我们得赶紧增援刷经寺!”
兆惠没言声。
“赶紧集合队伍!”
“不行。”兆惠从唇间嘣出两个字来,许久才指指横躺得满地的兵士道:“他们饿着肚子打了一夜,现在根本不能再战。我们现在要到松岗,先让兵士吃饱才能说别的——海兰察不来援,我估着是张大帅那边出事他去救援,或者我们的信根本没有传到松岗。昨夜那qíng形,海兰察来又如何?他不是笨人,肯定救刷经寺去了!”兆惠这一提醒,讷亲才觉得自己也是肚里空空如也。琢磨着兆惠的言语,怎么听都像在骂自己是“笨人”,想起下寨兆惠的建议,不禁又羞又恼,加上肚中饥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此时除了兆惠无人可用,忍了又忍,只得把怒气qiáng往肚里咽,遂qiáng笑道:“好,依你!”正要发令整队,兆惠遥指北方,脸上绽出笑容,说道:“中堂!海兰察的兵,都扛着东西,给我们接济吃的来了!”
讷亲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果见一大队兵士逶迤蜿蜒近来。却没有马匹,人人肩上鼓鼓囊囊扛着布袋……他的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变得异常冷漠。只说了句:“海兰察也来了,好安逸呀,还骑着马!”
三兵败穷极落荒松岗库恩将仇报谋杀功高将——
海兰察也已看见讷亲和兆惠在瞭自己,远远便下了马,一边向这边走来,口中吩咐,“给这里弟兄们分ròu——”便过来给讷亲施礼。他也是两眼通红,熬得脸发瘀,左臂上不知中箭还是刀伤,缠着绷带,粗得袖子都放不下来。待给讷亲行过礼,兆惠刚问了句,“你的胳膊——”便被讷亲打断了,“松岗那边怎么样?张广泗现在哪里?刷经寺呢?”
“讷相,”兆惠板下了脸,咬着牙,qiáng忍着肚里的无名火,说道:“你不看看海兰察带着伤?他也是打了一夜?”
讷亲腾地红了脸,过来要看海兰察的伤势。海兰察却护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xing里带着佻脱,再生气也面带微笑。讷亲碰了软钉子,汕讪地缩回手,咽着唾沫道:“未及关照你……我是心里急着大局。”
“大局已定,莎罗奔已赢!”海兰察苦笑道:“昨夜刷经寺已经沦入敌手。我点库中一千骑兵一千步军连夜去救,在刷经寺西三十里铺和潦清的藏兵接战,打了一阵,他们人卖在太多,几次都冲不过去。中午,莎罗奔亲自出阵喊话,说刷经寺已经落入他手。我不相信,又向前冲杀一阵,看见刷经寺里真的挂满了藏兵的鹰旗,率兵后退,他们倒没有阻挡追杀,待到离松岗四五里,又遭伏击,是狙击中堂的藏兵从北路截过去的。大约没有接到莎罗奔的将令。倒是这一阵打得凶险,我们的马都被砍伤了,步行一路杀回松岗……”他眼中迸出泪花,“妈的个茓!我——我海兰察几时吃过这亏!”
讷亲皱眉听着,没有理会他骂娘,说道:“莎罗奔都讲些什么?松岗周围已经被他们占领,你们怎么能赤手空拳到这里来?”“他说张广泗没有死,也没有降,已经落入他手。”海兰察伤心地抹着眼泪,“还说……没有想到讷相……这么不禁打——原来准备会兵在松岗再堵截讷相的,实在可怜您……就免了,还说要放路让张广泗逃回松岗,说松岗里留的粮食够我们吃一阵子……还说等您回松岗,要和您见见……还说——”“够了!”讷亲烦躁地打断海兰察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海兰察顽劣无礼,和兆惠一样瞧不起自己,一口一个的“还说”,似乎在复述莎罗奔的话,都带着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讷亲见兵士送来牛ròu,一把推开了,说道:“这是莎罗奔给我的嗟来之食,我不吃!这样的话,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军南路军齐进金川,在这里合兵再战!”
“您打断的就是他这句话。”海兰察道,“他说,刷经寺到成都六百里粮道,他管三百,四川巡抚管三百。由他的兵给我们运粮,每人每天四两。别说被藏兵围困,一个耗子也走不出去传令,就是传到,等援兵到,饿也饿死我们了!”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指着牛ròu道:“这不是‘借’来之食,是李侍尧运来的。您还是将就用点吧……”
讷亲早已饥肠辘辘,看看那ròu,有点勉qiáng地拈起一块。
……讷亲带着不到三千残兵败将,踉跄返回松岗,已是半夜时分。恰这夜月色明亮,银辉遍地。举目望去,黑沉沉乌鸦鸦的松岗下边从东寨门向北,牛皮帐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边,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银泻地般的月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坟场。想了想,讷亲料知是莎罗奔笑纳了从青河刚运到刷经寺,未及分发更换的新帐篷,只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远处巡逻的藏兵见大队人马开到寨门前,举起牛角号“呜”地长鸣一声,藏营四周立刻便相互呼应,一个老藏人带着四五个随从,高腰皮靴踩得吱吱作响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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