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天里,曾国荃陪同大哥陆续检阅了湘军所在的大胜关、金柱关、龙山桥等地,曾国藩见湘军水陆防御均井井有条,不由对九弟的军事才能感到欣慰。现在,曾国藩对金陵城下的局势感到放心了,在他看来,湘军各支部队壕墙坚固,各方面的供给还算正常,攻克金陵,只是迟早的事qíng。在龙山桥,曾国藩召开了水陆将领会议,共同探讨了下一步的战略部署。曾国藩阐明了自己的战略思想:湘军的战略就是要坚持围城,金陵城依山傍水,墙体巍峨厚重,急于qiáng攻根本不可能见效;金陵城内外太平军有数十万之多,粮米耗费极大,绝非肩挑陆运所能养活。目前太平军水师几乎无存,湘军水师占绝对优势,只要全力查禁水上接济,金陵一旦供给跟不上的话,克城之期肯定不会太久。所以,对于围城的湘军来说,一定不能急躁,只要坚持围下去,金陵城内必然弹尽粮绝,毫无战斗之力。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发动进攻,湘军就会以小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果实。曾国藩的讲话给困苦中的湘军以极大信心。离开前线回安庆之时,曾国藩决定让自己信任的幕僚赵烈文留在曾国荃军中辅佐曾国荃,曾国藩告诫曾国荃说:九弟果断勇敢,大哥不及;但九弟有时虑事不周,也是一短;赵惠甫入我幕府多年,严谨细密,可补弟之短,弟一定多听取惠甫意见。
很快,战局进一步呈明朗之势:在金陵东部的苏南地区,李鸿章率领的淮军在进入上海之后,队伍迅速得到壮大,接连在苏锡常一带取得大捷,随后,开始在东线对金陵形成包围;在金陵的南部,左宗棠部由江西进入浙江,从南面紧bī金陵,也切断了太平军突围的线路。
1854年获得耶鲁大学学士学位时的容闳
1863年4月,回到安庆后的曾国藩听到了自朝廷传来的消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大渡河一战彻底失败,石达开本人被俘,随即被押解到成都凌迟处死;5月,又一个消息传来,湘军水陆合军攻陷了太平军严密设防的九伏洲,彻底截断了通往金陵的粮道;到了9月,曾国荃所率湘军陆续攻陷了金陵城外要隘,太平军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小。进入冬天之后,彭玉麟、鲍超又率水陆两军,攻陷金陵南部的高淳、东坝等城隘;紧接着,鲍超军又攻陷溧水、建平二县。这样,太平天国最后一丝突围的希望泯灭,金陵实际上已成为一座死城。但即使是面对这样的孤城,曾国藩仍不急于进攻,他不断地给前方的将领写信,让他们再围一段时间。在他看来,攻克金陵,还是更保险一点才好。曾国藩想把湘军的损失降到最低点,毕竟,那些湘军子弟,都是自己带出来的,这么多年来,已损失了大半,胜利之时,曾国藩想尽力使这支队伍变得更完整一些。
1863年秋天,曾国藩在安庆会见了容闳。容闳是广东人,自小跟一个西班牙传教士去了美国,入了美国籍。从耶鲁大学毕业之后,容闳回到国内一直从事各种各样的生意,包括贩卖枪支弹药。容闳一度跟太平天国联系密切,他曾向太平天国上书,提出不少好建议:一、组建现代军队,二、办武备学堂,三、建海军学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创办银行,六、以《圣经》为主课,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对于容闳的七点建议,太平天国根本没有答复。容闳等不及了,专门去了一趟金陵,想看看这个自命为基督教政权的真实模样。那一次去金陵让他大失所望,这哪是一个替天行道的新兴政权呢?高级将领们见识鄙陋,争权夺利,结党营私,充满对bào力和金钱的热爱。容闳知道这样的政权是没有希望的。在这种qíng况下,曾国藩的幕僚、著名数学家李善兰向曾国藩推荐了容闳,曾国藩听后很感兴趣,他让李善兰屡次写信给容闳,要求面谈一次。在曾国藩看来,洋人在很大程度上,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掌握的“理”要比中国多得多,因此,一定得向洋人学习,以做到“洋为中用”。在这种qíng况下,容闳从九江赶到安庆,拜见了曾国藩。
那一次与曾国藩的见面,给容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容闳在描述这一次见面时,用了很多赞美语言来描述这个大儒的气度和容貌:“余见文正时,为1863年,文正已年逾花甲(此为容闳误,其实,曾国藩当时只有五十三岁),jīng神奕然。身长约五尺八九寸,体格雄伟,肢体大小咸相称。方肩阔胸,首大而正,额阔且高,眼三角有棱,目皆平如直线。凡寻常蒙古种人,眼必阔,头骨必高,而文正独无此。两颊平直,髭鬟直连颏下,披覆于宽博之胸前,用益增其威严之态度。目虽不臣,而光极锐利。眸子作榛色,口阔唇薄。是皆足为其有宗旨有决断之表证。凡此形容,乃令予一见即识之不忘。”容闳在详细的描述中,甚至没有提到曾国藩习惯xing的搔痒动作。在谈话中,曾国藩跟容闳说,他知道容闳跟太平天国做生意的事qíng,但他不会计较。曾国藩对在中国设立新式机器厂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容闳向曾国藩建议:“中国今日yù建立机器厂,必以先立普通基础为主,不宜专以供特别之应用……简言之,即此厂当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以立一切制造厂之基础也。”容闳这一主张,可以算是当时工业建设最重要的新理论,后来也成为曾国藩建设江南制造局的指导方针。经过几次会谈,曾国藩与曾闳很快就兴办江南制造总局一事达成一致:曾国藩聘请容闳担任自己的幕僚,负责洋务工作;曾国藩让容闳从上海道和广东藩司处领款六万八千两银子,由容闳出面,由欧洲转赴美国,向马萨诸塞州的朴得南公司购买机器,在上海组建江南制造总局。然后,由江南制造总局带动,在江南各地设置相应的制造局。具体事宜,由时任江苏巡抚的李鸿章负责。
时间到了1864年,刚迈入新年,长江沿岸就下了一场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扯碎了的棉絮,铺天盖地飞舞。这场大雪一共下了三天三夜,积雪达一尺多厚。天气也冷,几乎是滴水成冰,所有的屋檐上都悬挂着粗大的冰凌。大雪将所有的战事都淹没在一片白皑皑之中。在金陵城下,先行到达的曾国荃部的将士们,只好蜷缩在很深的战壕里,喝酒抽烟聊天,他们的手与脸冻得红肿生疮、腐烂流脓。长期的征战、冷湿的天气使得每一个来自湖南的士兵都有切肤的厌战qíng绪,虽然他们一直相信最终有一天会取得战争的胜利,但他们同样知道,胜利并不是唾手可得,在通往终点的道路两旁,到处都有死神的身影。
江苏巡抚李鸿章
在安庆,这个冬天同样普降大雪。对于年过半百的曾国藩来说,冬天是他最难熬的时光,得过肺痨的曾国藩对于天气变化一直异常敏感,天气只要稍稍冷湿一点,曾国藩就会感到背寒体虚,就会qíng不自禁地咳嗽不止。这样的气候中,曾国藩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书房里生一盆炭火,然后,穿着羊皮袄子批阅文件。这一天,雪终于停了,一直忙于事务的曾国藩突然兴致上来,带着几个幕僚去游览江边的振风塔。来安庆已经两年多了,曾国藩一直没有去过振风塔。曾国藩一行是走着去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串脚印。走着走着,曾国藩感到身体稍稍有点发热了,很是舒服。寺里的方丈见曾国藩到来了,连忙出来迎接。曾国藩轻描淡写地跟和尚聊了几句。在儒、道、释三者之中,曾国藩感到最陌生的,就是佛了。对于佛,曾国藩一直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佛教是一种虚无的生命哲学,如果一个教义把最终的归宿点归结于虚空的话,那么,它怎么都有点不可捉摸的意味。对待这样的东西,一定得敬而远之。曾国藩一辈子对僧、巫,对地仙,甚至对医药,从来就是敬而远之,他一直不喜欢那种无法实证的方式。当然,对于曾国藩来说,他有着自己的信仰,这个信仰,就是他的道德观,在他看来,所有的道和德都源于这个世界的理,这样的“理”足以填充他的内心,也足以支撑他的人格。这就足够了。他不再需要来自外部的一个虚幻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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