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塔底,曾国藩仰头看了一下,便拾级而上,登上了振风塔。由于雪后天霁,能见度特别好,从塔上,一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连对岸的山峦都尽收眼底,不过此时也是一片原驰蜡象,什么也看不真切。只有浅huáng色的长江水,夹杂在两岸的白色之中,格外夺目。尽管寒风凛冽,曾国藩兴致却很高,在塔上,曾国藩环视了一圈之后,把目光停留在长江下流的方向。在流水的下游,长江变得空蒙的地方,就是金陵了。曾国藩清楚地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手,绝对是在今年了。
冰天雪地中,一个好消息传来,曾国藩在安庆主持的洋务有了初步成果,安庆军械所在徐寿和华蘅芳的主持下,终于制造出第一艘火轮船,这也是中国造船史上的第一艘火轮船。虽然这艘船的体积很小,长不过三丈,时速也不超过三十华里,但毕竟这是中国自造的最先进的轮船。曾国藩给这艘船取名为“huáng鹄号”,他希望,中国能像“huáng鹄”一样,一飞冲天。2月1日,虽然长江边上还结着薄薄的冰,“huáng鹄号”还是迫不及待地下水了。曾国藩亲自登船试航,船慢慢驶向江心,虽然这艘轮船行驶较迟钝,速度也比较慢,曾国藩还是感到很高兴,站在船舷之上,虽然江水凛冽,朔风扑面,曾国藩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此时的曾国藩意气风发,他感觉已有了控制全局的能力,那个金陵政权的破灭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在曾国藩把目光死死盯着金陵的时候,他的敌人,一个昔日的教书先生同样眼光空蒙地看着远方。这个高个子的广东汉子一直殃殃地拖着病体,在很多时间里,他轻手轻脚,神qíng恍惚,喜怒无常,感觉好似天外来客。进入金陵之后,洪秀全变得更奇怪了,他仿佛整日坠入一场大梦,一直自说自话,自我封闭。给人的感觉是,当这个幻想家在极短的时间里一步登天走上天皇宝座时,他的内心似乎承受不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尽管金陵外围一直战事激烈,但洪秀全从没正视过前方的对手,他只是在密室里不断向他的天父祷告,在他看来,祷告的力量要比那些南征北讨有效得多,眼前这些敌人,就如妖魔鬼怪一样,有朝一日他会借助天父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扫除。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只是他的一个临时客栈,他只想借助于这个客栈升天,或者,充分地及时行乐。让他困惑的唯一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残留多长时间,天父何时将召唤自己。
从洪秀全的思想发展中可以看出,教书先生出身的洪秀全对于宗教的认识,一直是生硬的,是生吞活剥的,是自欺欺人的。这个在科举上屡屡落第的落魄书生,对于僵化的科举取仕方式由怨生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qíng了。也就是在这样的qíng况下,洪秀全接触到了基督教义,那种彼岸的希望燃起了他内心中的gān柴,让他变成了一个狂热的宗教徒。他以自己的方式在教义中掺入过多的酵母,从而促使教义胀大炸开。在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他是崇尚基督教,还不如说他是对基督教的某种神秘感兴趣,肆意扩大其中的奇迹、幽灵和显圣。实际上真正贯穿于洪秀全内心的,还是成仙得道的中国民间传统,还是做皇帝的愿望。进入金陵之后,洪秀全头脑中潜伏了很久的yù望得到了释放,对于王权的渴求取代了宗教的幻想。值得一提的是,对于金陵这个城市,洪秀全喜欢异常。在他看来,来到金陵,是一种偶然,更是一种必然。当年,在金田起义之后,一路北上,所向披靡,不知不觉中,就将目标锁定在金陵了。到了这个虎踞龙盘的古城之后,洪秀全就不想走了,他迷恋上了这个地方,迷恋得死去活来。洪秀全到金陵是来当皇帝的,在他看来,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当一天的皇帝。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人们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感觉,无论是现实中还是jīng神上。
洪秀全先是派人拆掉了明朝的故宫。原先矗立在紫金山附近的一座座巨殿宫寝,被一群群来自广西湖南的农民闹哄哄地肢解,然后,洪秀全命令将那些巨大的宏柱和石料运到玄武湖边上,去构造一个新的宫殿。宫殿建成之后,洪秀全整天把自己锁在金碧辉煌的天王府中,谁也不见。他一方面杂乱无章地思考着一些哲学和神学问题,幻想着如何把王权跟宗教更紧密地结合起来,让臣民同时成为自己的教民,从而无私地贡献所有的一切;另一方面,他像历史上所有的帝王一样,苦练房中术,想在谜团一般的两xingjiāo媾中,得到极度快乐,也摸索一种解脱之道。当然,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无论是在头脑里还是身体上,他都没有找到一条通天之途。到了后来,高高在上让他心灰意懒,及时行乐成了唯一的安慰。当形势急转直下,李秀成等人一再提醒金陵形势危急,劝他离开金陵另觅京都时,一直沉湎于苦苦思索中的洪秀全就是不听。在洪秀全看来,世界如此虚幻,危险同样虚幻。只有当上皇帝的感觉,才稍稍让人觉得有点真实。与其蝇营狗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何不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像火柴一样划过黑夜,度过闪亮的人生——洪秀全所做的一切,就是那样匪夷所思,从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他是一个宗教的实践者和鼓动者,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怯懦无力的哲学家,或者一个杂乱无章的幻想家。
时间进入到1864年,在苏南,太平军苏州城守将郜永宽等人杀死主将谭绍光后投降了淮军,苏州陷落;在浙江,左宗棠率军攻克了杭州;在金陵城下,曾国荃亲自指挥,组织敢死队攀岩直上紫金山,攻陷了天堡城,占据了控制金陵的制高点。随后,湘军又进驻太平门、神策门外,金陵自此完全合围。眼看最后的决战就要结束,曾国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形势发展到这一步,那种残酷和冷血变本加厉,人xing的忍耐力也到达极限。尤其前线的官兵,那种极度的屠杀几乎让人xing和理智崩溃。在金陵城下潜伏了两年之久的曾国荃更是如此,他的qíng绪一天比一天焦躁,身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在苏州,一向理智坚定的李鸿章也疑神疑鬼,qíng急之下,竟然先下手为qiáng,杀了投降献城的太平军“八大王”郜永宽等人,然后,又大开杀戒,将上万太平军降将杀得gāngān净净。消息传到曾国藩这里,曾国藩尽管颇为震惊,但还是写信谆谆地安慰李鸿章。这一切,有什么办法呢?咫尺之间,往往就是你死我活……曾国藩不断写信安慰前线的将士,跟他们说,战争中过度的杀戮,有时候的确也是迫不得已,要注意对自己身心的调节……每当写这样的书信时,曾国藩总是唉声叹气,战争到了如此地步,哪里是短兵相接的决一雌雄,简直就是血淋淋的屠羊了!
朝廷显然是想加大这样的屠杀力度,那些一直躲在京城的权贵们似乎等不及了,他们一再批评曾国藩行动迟缓,对曾国藩迟迟不发布总攻命令感到不满。朝廷一再敦促李鸿章的淮军前来协攻金陵。戈登的洋枪队也想来分一杯羹,他们不断给朝廷施压,也想来增援金陵。曾国藩最不愿意的,就是洋人cha手了,他拒绝了戈登的要求。就在节骨眼的关头,金陵城外的湘军主将曾国荃病倒了,一连很多天高烧不止,卧chuáng不起。在安庆的曾国藩得知后,大惊失色,食不下咽。曾国藩最挂念的,就是曾国荃的病qíng了。金陵攻城在即,从qíng感上说,曾国藩当然也不想让攻克金陵的头功落入他人手中,而且,曾国藩清楚地知道九弟攻克金陵的渴望。毕竟,曾国荃在金陵城下像一根长钉一样扎了近两年。曾国藩急忙给弟弟写了一封信:1862年的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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