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阳只是笑着,领了赏似的。他忽又想起什么了,抓起电话,喊道:‘ 还有,你们另外买两瓶洗发液和沐浴液,要最好的。房间里配的这些不行,洗了头发紧巴巴的。’ 这时,朱怀镜的同学高前敲门进来了。于建阳又吆喝服务员倒了茶,这才点了半天头,退到门口,轻轻拉上门,出去了。却仍听得他在走廊里用手机打电话。‘ 你们要快办,朱书记等会儿就要用的。买好了我要检查,我在办公室等着。’ 见于建阳这副样子,周克林觉得丢脸似的,笑着说:‘ 于建阳就是声音大,打雷样的。’ 朱怀镜便笑笑,说:‘ 你们太cao心了。下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人太刁了。’ 周克林听着不好意思,摇头道:‘ 于建阳这个人,倒是个热心肠,就是脑子不太想事,只知道吆三喝四的。我说说他。’ 朱怀镜忙摇手道:‘ 那倒不必了。’ 周克林同高前相识,少不了客气几句,也就走了。
高前事先打过电话,说来看看老同学。朱怀镜说道欢迎欢迎,很高兴的样子。
其实他竟一时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电话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张黑而jīng瘦的脸,笑起来嘴巴天大,露着一口难看的牙齿。高前的嘴巴本来尖尖的,一旦笑起来却大得吓人,让人惊叹他那嘴皮子的弹xing那么好。朱怀镜一直不太喜欢这位同学,总觉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jian猾。不过他向来就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看上去很讲同学qíng分。记得高前人倒是聪明,学的是财经,却又喜欢文学创作。大学二年时,高前写了个剧本,便给名家写信推荐自己。凡是他想得起名字的文坛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写了信去。剧本虽没发表,却收到了巴金和曹禺两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极尽勉励。有那么一阵,他逢人便拿出两位老先生的信来念念,好像那么寥寥几句的半页回信,比自己的剧本公开发表更值得炫耀。这事在同学中间流传开来,便敷衍出许多有意思的花边新闻。
说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个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先生的回信,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学没等他打开信就说高前你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们都背得下了。高前红了脸说,不哩,今天是曹禺先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学便说,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说罢就‘ 高前同学,大作收到’ ,真的背了起来。高前很是吃惊,小眼睛从没有那么放大过,说你没看怎么背得出来?那女同学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会这么给你回信的。高前的脸越发红了,嘴巴翘得老高。
高前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皮多了些皱皱儿。‘ 老同学,你的官可是越做越大啊!’ 高前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说。同学之间,说话毕竟随便些,可他的笑容仍让朱怀镜不太舒服。
朱怀镜笑道:‘ 当什么官?总得有个事做嘛!老同学,你这二十多年,可是一点没变啊!还在卷烟厂?’ 高前叹道:‘ 没变就是没有进步。不在卷烟厂,又能到哪里去?我在那里任总会计师,官又不像个官,技术人员又不像技术人员。企业三总师,应叫三不像。一切都是经理、厂长说了算,三总师只是配相的。 ’
‘ 哪里啊,现代企业管理,三总师的担子很重,很重要嘛!’ 朱怀镜本想以同学之谊相待,可话一出口,就是领导味了。高前说自己是总会计师,装着满不在乎,其实是想让人家知道,他好歹也是副处级gān部了。高前越是摇头晃脑地说自己不中用,朱怀镜越是看出他内心的得意劲儿。他们那届同学,如今混到处级的并不多。朱怀镜爬到副厅级,同学们都说他祖宗坟山灵验。‘ 你好好gān吧,企业很需要你们这种人才啊!’ 朱怀镜本不该如此说话的,太官腔了。他最多只需说‘ 你好好gān吧’ ,就行了。言下之意,就很丰富了。既像领导勉励下属,又像同学含蓄地封官许愿。可高前这副猥琐相,很容易激起别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高前像是很习惯朱怀镜的官架子。他喝了口茶,茶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下巴湿了一片,也不揩一下,说:‘ 我好好gān又怎样?现在官场啊,又不看你gān得如何!’朱怀镜明知高前下巴湿湿的是茶水,可望了一会儿就总疑心是口水,胃就开始作怪,很不舒服。‘ 高前,老同学说话我就不客气了。你刚才说自己官又不像官,我就想说你了。你现在又说什么官场如何如何。企业本来就不是官场。厂长经理不是官,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更不是官。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个人观点,企业经营者的做官意识太qiáng,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属企业的总会计师了,就想着自己是副处级了,这怎么行?
’ 高前脸红了,却并不显得难堪,只嘿嘿一笑,说:‘ 这么说,只许你们行政官员考虑级别问题,就不允许企业领导考虑级别问题?很多企业领导削尖了脑袋往行政部门钻,就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朱怀镜也笑了起来,说:‘ 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企业领导人就低人一等,而是说,这中间不可比,也不该比。’ 高前也并不像在一位地委领导面前那样拘谨,笑得几乎有些油滑,‘ 原闻其详。’ 朱怀镜说:‘ 企业负责人从事的是经营管理工作,政府官员从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这是两码事。企业负责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企业家,官员的最高境界是成为政治家。如果企业的头头儿总以为自己是在做官,那么思维方式、工作方法、工作作风都会成问题。加上目前官场风气又不太好,企业领导再学点官僚作风、衙门习气,那企业就真的没指望了。’ 高前捉摸着朱怀镜的眼神,诡里诡气地笑道:‘ 你也承认官场风气不好?
’ 朱怀镜轻叹道:‘ 这没有什么值得讳言的,老百姓说得还更难听哩!这年头发生的事qíng太多了,人人心里都有本帐,清楚得很。只是我新到梅次,两眼一抹黑,不识深浅。你可以给我说些qíng况吗?’ 高前又是笑,说:‘ qíng况还要听我讲?地委书记缪明他们肯定做了全面介绍。’ 朱怀镜看出高前是在讥讽,便说:‘ 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你知道的。’ 高前说:‘ 是啊,无非是介绍地区的基本qíng况,地委班子的基本qíng况。说到领导班子,肯定要说这是个团结的班子,实gān的班子,有活力的班子。这让我想起’ 文革‘ 期间,中央开会,越是qiáng调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那肯定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大会。’ ‘ 你是说,梅次地委班子很不团结?’ 朱怀镜试探道。
‘ 首先地委书记缪明和专员陆天一就是背靠背的。’ 高前说。
朱怀镜不说什么,只是点着头。其实这是目前最常见的权力格局,早在他意料之中。副职门总在党政一把手之间走平衡木,左顾右盼,很是尴尬。
高前接着说道:‘ 往远了我不敢说,至少在我来梅次工作这二十多年,发现地委领导班子从来就没有团结过。我想他们是不可能团结的。不同的只是有的时候矛盾隐蔽些,有的时候就真刀真枪gān上了。就说现在这个班子,缪明是市委派下来的gān部,个人素质很好,人也正派,就是太斯文,太软弱。有人说他什么都不缺,就缺魄力。偏偏专员陆天一是梅次土生土长的土皇帝,人又霸道,缪明根本就制约不了他。有人说陆天一也什么都不缺,就缺德。现在梅次,场面上看去,大家都尊重缪明这个一把手,实际上都是陆天一说了算。’ 朱怀镜仍不做声,只望着高前。高前停了停,见朱怀镜还想听下去,就继续说道:‘ 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本来同陆天一关系并不怎么样,但他俩对缪明却并不怎么配合。因为当初考虑梅次地委书记人选时,他俩都想争这个位置。现在呢?胜者为王,败者却不愿称臣,就这么简单。何况陆天一势力太qiáng,向邢二人也不敢帮缪明。拿梅次老百姓的话来说,现在地委领导班子的格局是三打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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