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怀镜明白高前的意思,却明知故问:‘ 什么是三打傻?’ 高前说道:‘一种扑克牌玩法,一人坐庄,三人对打,早在全国普及了,规则大同小异,各地叫法不一样。只是梅次人说话一向刻薄,叫三打傻,坐庄的那个人就是傻子。现在梅次是缪明坐庄。’ 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还来不及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缪明和陆天一进来了,笑眯眯的。他俩刚从范东阳那里出来,顺路同朱怀镜打招呼。两人说声有客哪,就站住了。朱怀镜请二位坐,他俩都说不坐了,不打搅了。
高前早站起来了,望着缪明和陆天一,只顾着笑。朱怀镜没有介绍高前,彼此也就不握手。缪明说你们聊吧,陆天一笑着点头。朱怀镜同缪明和陆天一再次握手,请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朱怀镜送他们出了门,见两人并肩走在红地毯上,头凑在一起说话,像两位生死之jiāo。这场面很有意思,朱怀镜忍不住暗笑起来。
缪明个子不高,腆着肚子,左手通常背着,右手总是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话之前,总无声的笑笑,很有涵养的样子。他若是坐着,左手总喜欢悠闲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却不让人听到任何响声;右手仍忘不了揉肚子,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这大概也是很有涵养的意思。缪明的涵养在荆都官场很有口碑,朱怀镜自然早有所闻。不曾想这涵养到了梅次,却另有含义了,就是傻子。
朱怀镜回到房间,没头没脑问道:‘ 还有呢?’ 高前说:‘ 反正很复杂。梅次官场的最大特色就是玩圈子,是圈子官场,圈子政治。有老乡圈子、同学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五花八门。最有实力的老乡圈子是yīn县帮。梅次地区财政、银行和公检法等重要部门的一把手,都是yīn县人。因为陆天一是yīn县人,那些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是他一手栽培的。’ ‘ 同学圈子要数农大帮最厉害,也因为陆天一就是农大出来的。陆天一本不是正宗农大出身,只是早些年在农大gān部进修班学习一年,补了个专科文凭。后来他官做大了。一帮农大出身的人都来攀同学关系,投在他的门下。’ ‘ 人大主任向延平的身边有个战友圈子,人数不多,却团结紧密,真有些军人风范。向延平十多年前转业到梅次就是正师职,又年轻,雄心勃勃。但只任了几年地委副书记,再也上不去了。他总说自己不得志,是因为寡妇睡觉,上面没人。’ 朱怀镜听着笑了起来。高前便有些得意,说:‘ 这向延平,有个’ 三个寡妇论‘ ,很出名。’ ‘ 三个寡妇论?’ 朱怀镜听着怪怪的。
高前笑道:‘ 当年向延平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年纪轻轻的就是地委副书记,很牛气。部队gān部,说话本来就粗。有次,他在大会上说,自己能gān到这个份儿上,全凭自己能力和实gān,不靠什么后台。他说自己没有后台,好比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又说,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酒桌上朋友多劝几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免不了多喝几杯。这叫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接着又说,当然,工作需要大家支持,这又好比,寡妇生崽,拜托大家帮忙。’ 朱怀镜忍不住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高前喝了口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将茶水喷了出来。
他揩了揩嘴巴,继续说:‘ 后来,他就只说自己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在梅次总是事事让人,就网罗些部队转业gān部。他也不管你是海军陆军还是空军,只要是穿过军服的,愿意投靠他,他都收编你。 ’ 还有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或明或暗的把兄弟圈子到处都有。大家都知道,以陆天一为老大的拜把兄弟有八位,号称八大金刚。有次陆天一在会上专门批判过官场上拜把子的现象,说得声色俱厉,大家反而更相信他是八大金刚的老大了。
这些人说话往往此地无银三百两。据说全地区十个县市中间有四位县市委书记是陆天一的把兄弟,公检法三个部门的一把手也是他的把兄弟。这事儿没人说得清。
朱怀镜故意说:‘ 说不清楚的事,说不定就是无中生有。’ 高前笑道:‘你真的不相信?’ 朱怀镜笑而不答,只问:‘ 那么邢子云呢?’ 高前说:‘ 邢子云看上去没有网罗什么帮派,却联系着一批老gān部。他的资格最老,又自认为不得志,同一批退二线的和离休的老gān部很有共同语言。关键时候,他就利用老同志的影响,向缪明和陆天一施加些压力。可谓老jian巨猾。’ ‘ 怀镜你是管gān部的副书记,你会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你知道吗?这里的官可是要花钱买的啊!’ 朱怀镜说:‘ 没那么绝对吧。我相信你说的qíng况肯定存在,但并不是所有人的官都是花钱买下来的。要真这样,不早就天下大乱了吗?’ 高前说:‘ 你是领导,当然要这么说。我完全可以说,梅次的官都是花钱买的。只是花多花少,或者怎么花的区别。
有个县的县长空缺了,上面有意让管党群的副书记接任。而管政法的副书记硬要争这县长位置,花了五十万去疏通关系。结果钱花光了,县长没当上。他同朋友私下感叹,原以为花钱就能买着官当,看来错了,还是要相信组织啊!新任县长知道了,私下也同朋友说,这个傻瓜,有钱不会花,五十万都没当着县长,老子才花三十万,就当上县长了!我说这事都是有名有姓的,在梅次可谓尽人皆知。
那当县长的仍然当着县长,当县委副书记的仍然当着县委副书记。‘ 这些话就不中听了。这到底是哪个县的事,朱怀镜也不想知道,只是笑笑,说到别的事上去了。说到同学,朱怀镜方知在梅次工作的大学同班同学,只有高前一人。高前便特别感慨,直说同学四年,真不容易。朱怀镜尽管不太喜欢这个人,可到底也是凡人,免不了顾念同学之谊。但他不能明着许什么愿,只说:’ 老同学,今后多联系吧。‘ 高前似乎明白了朱怀镜的暗示,却又把这话理解成很礼貌的逐客令,就说:’ 老同学应酬一天了,该休息了。‘ 朱怀镜起身同高前握手,送他到门口。
本想送下楼去,顺便在楼下走走。可又不想再找话说,就忍住了。再说也不想在高前面前显得太客气,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朱怀镜去洗漱间洗了洗,估计高前走远了,就下了楼。他不想走远,就在楼前的水池变徘徊。他没想得梅次竟如此复杂。心qíng一变,眼前景物都变了,夜雾中的夭夭桃树,竟似忸怩作态的庸俗女人。人生的机缘真是说不清。就说这高前,早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了,不料又在梅次碰上了。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朱怀镜似乎有些宿命起来,觉得人世间看似聚散无常,只怕都是有因果根由的。这时听见了于建阳的说话声,知道他又带着服务员来了。朱怀镜懒得同他罗嗦,便顺着小径去了屋后。这里是个小花园,种着各色花糙,还放着些盆景。抬头一望,只见新月西移,银星寥落,夜空有些暧昧。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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