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依相偎走在林荫道下。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有光溜溜的枝桠在寒风中抖索着,时而发出尖利的怪叫。“冷吗?”朱怀镜把玉琴紧紧地搂了一下,问她。“不冷。有你这么搂着,再冷我也觉得温暖。”
见路边有家茶屋,玉琴说:“这地方看样子清静,我俩进去坐坐好吗?”
“你还没吃晚饭啊!”朱怀镜说。
玉琴拉着朱怀镜往茶屋去,边走边说:“现在不饿。家里有点心,想吃回去吃就是。”
进去一看,果然是个清静的地方。大堂可容茶座五六十张小桌,一面设有乐坛,几位琴师在那里演奏曲子,这会儿正好奏的是《二泉映月》。楼上有包厢,凭着栏杆可观赏演奏。大堂客人已满,两人就上了包厢。服务小姐递来单子,两人点了茶水、点心、水果等。一会儿,他俩点的东西就上齐了。这地方真的不错,不见人声喧哗,只听丝竹悠悠。朱怀镜抿了一口茶,茶也不错。
演奏的全部是民族乐曲,就像这茶一样很对朱怀镜的脾胃。这会儿演奏的是《chūn江花月夜》。朱怀镜其实并不懂音乐,但他熟悉张若虚笔下的意境。听着这如泣如诉的曲子,他脑海里萦回着的是《chūn江花月夜》的诗句。那些灵光闪闪的诗句,零零碎碎的,在他的脑子里水珠般蹦着,滑着,淌着。“chūn江cháo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cháo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chūn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qíng满江树。”
“怀镜!”玉琴轻轻推推他,他才知道自己眼睑有些湿润了。他微叹一声,说:“这曲子真动人。”又摇头笑笑,说:“玉琴,这曲子就真的是从千千万万相思病人血里ròu里魂里流出来的啊。”玉琴故意逗他:“这病有药吗?”朱怀镜揉着她的脸蛋蛋儿,长叹一声,说:“我愿这样长病不起啊!还要什么药?”玉琴懒懒靠在朱怀镜肩头,说:“我俩也许都病得不轻吧?大概病入膏肓了。”
有小姐进来续茶,朱怀镜问这里营业到什么时候。小姐说到午夜一点停止营业,民乐演奏到十一点就结束了。
乐曲又起了。刚才朱怀镜同小姐说话去了,没听清曲目。他合目欣赏了一会儿,才知是《十面埋伏》。他微合双目:楚汉古战场,金戈铁马,血雨腥风,惨烈,悲壮,刘邦,韩信,彭越,楚霸王,绝望,万古遗恨,蓑糙残阳,寒夜冷月……
朱怀镜正忘qíng着,一位中年男子进来,笑眯眯地打拱道:“欢迎光临。是头一次光顾吗?”这男子忙又递烟、递名片。朱怀镜接过名片眯眼一看,见是茶屋经理,大名刘志。朱怀镜只得客套,说:“对对,头次来。这里不错,很有特色。喝茶要听点什么,就只能听民乐。要是来点摇滚就不像了。”
刘志竟坐了下来,说:“还算可以吧。现在饭店、酒吧、咖啡厅之类太多了,我就不喜欢跟风。跟你说,荆都的咖啡厅最早就是我搞的。你问问荆都老搞生意的,没有谁不知道我刘志。我搞了咖啡厅,生意红火,马上就有人一窝风跟着搞了。我就不搞咖啡了,改作鲜花生意。一做,生意又不错。人家又眼红了,又跟着我搞。你看现在街上哪里不是鲜花店?你搞吧,我不搞了,我开茶屋。现在看来茶屋还不错。我猜过不了多久,又是一窝风。现在已经有人跟着我搞了。哼!中国人!”
没想到这刘老板侃瘾这么足。朱怀镜想止住他,就打断他的话头,说:“你的确不错,点子多。”
“哪里,兄弟过奖了。两位在哪里发财?”刘志意思是想jiāo朋友了。
玉琴脚在下面轻轻踢了一下朱怀镜。他意会了,就玩笑道:“发什么财?我没有认真在哪里做事,四处混日子。”
刘志马上对朱怀镜二位肃然起敬了,说:“兄弟,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现在真正有学问的人,谁还死守着一个单位领那几百块钱薪水?不是我chuī,那几百块钱,我抽烟都不够!”
朱怀镜越发听出这人的俗气来了,真有些不耐烦,却又下不了面子,只得说:“刘老板谈吐不俗,是位儒商啊!”
刘志谦虚道:“朋友们都说我是儒商,夸奖我了。不过我倒是喜欢把生意做得有些文化气息。你看这氛围,这qíng调,还算过得去吧?都是我自己策划的。我想啊,钱少赚点没关系,别把人搞俗了。还搭帮我这里不算太坏,生意很好。今天是天气太冷了,平日啊,全场bào满。跟你说,市里的头头脑脑,也爱到这里来喝喝茶。昨天晚上,皮市长就来了,带了十来个人,坐了个把钟头,花了五百来块钱。他硬要付钱,我也就收了。过后有员工说我不该收皮市长的钱。我想怎么不该?钱又不多,就五百多块。我不能让皮市长为这五百来块钱落个不gān不净是不是?”
朱怀镜暗自觉得好笑,有意问道:“当市长的那么忙,也有时间来这里喝茶?”
刘志说:“他们领导可能的确忙。他昨晚八点钟到的,九点刚过就走了。”
看样子刘志侃兴正浓,朱怀镜只好客气道:“刘先生你忙你的吧,我们坐坐就走了。”
刘志忙拱手道歉,说是打搅了,欢迎多多光临。
这人一走,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说这人很不懂做生意的礼貌,还硬充斯文人。《十面埋伏》早完了,整个节目也已结束。朱怀镜顿觉兴趣索然,但他不想败玉琴的兴,只问她是不是回去了?玉琴说好吧。
走到外面就觉得很冷了。朱怀镜紧紧拥着玉琴,说:“明天会下雪的。”玉琴说:“下就下吧,谁也管不了天老爷。”
朱怀镜说:“这刘志很典型,荆都生意人当中,很有一层是他这个样子,好chuī牛皮。从昨天下午起,直到晚上九点钟,我一直同皮市长在一块儿。可能皮市长有分身术,分出一个来这里喝茶了。”朱怀镜当然不便说他昨晚在皮市长家里喝酒。
玉琴听了就笑。朱怀镜又说:“这些人,chuī这种牛皮连常识都不懂。首先,皮市长根本不可能来这种地方喝茶,除非他神经出了毛病。第二,就算他神经出了毛病,来这里喝了回茶,也不可能由他亲自掏钱付账。”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朱怀镜又说:“本来听音乐听得好好的,这人蹦出来败兴致!不过也好,今天听的曲目,美则美矣,却都有些凄婉。他cha在中间chuī一通牛,倒也增添了幽默,乐得我俩好笑。”
玉琴说:“只要是你,穷也好,富也好,我都要。”
朱怀镜微笑着望望玉琴,没说什么。玉琴却已懂得他的意思了,头搭在他肩上厮磨着。朱怀镜还在想刚才的话题,说:“我敢断言,中国目前出不了世界级的大作家。这不是中国作家无能,而是别的原因。我注意到,每年诺贝尔文学奖一评出,都会在中国文坛掀起一些波澜。这不完全是因为那一百万美元奖金诱人,而是这个奖项的确是中国文学长期的梦想。当然奖金的确也诱人。作为大多数一辈子生活在国内的中国人,都习惯把美元折算成人民币,再去衡量其分量。那么一百万美元就相当于一千万人民币。这还不诱人?几乎让你想起它就气喘!但是,中国现在如果真的有人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就像我有次看过的一篇小文章说的,说不定就是官方抗议,文坛攻讦,舆论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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