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宜抬起眼来看他:“你以为自己是关云长?”
长鹤看了一眼别处,叹息一声:“关君侯是忠义千秋的典范,也让人景仰。但是他的负面作用也很大,特别是在军队里。西洋的军队是忠于自己的国家,但是中国的将领却是忠于某一个人。包括我,也不能摆脱这种局限。”他前后看了看,把手放在远宜的肩上,“我知道委员长剿共不合时宜,但是我却不便正面说出来。其实从长远来讲,日本鬼子也不足为惧,总是要打败他的。但是中国要想有更好的发展,首先应当放弃文化中的一些糟粕,比如愚忠。”
远宜小声问:“你是说,中国缺少一种凝聚民众的共同理想?”
长鹤站起来,来到窗前,对院里的卫兵和气地说:“走路的声音小一点,或者到门外,我和太太正说话。”
士兵立正,转身去了院门口。
长鹤回来坐下,笑笑:“唉,是缺少一种凝聚民众的理想。比如说,现在就是没有日本鬼子捣乱,中国就能太平吗?桂系这股势力不能忽视吧?少帅虽然易了帜,但是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还有云贵川的各种地方势力,这都是些麻烦。总的来说,还是清朝留下了那烂摊子。清朝这个朝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可恶的一个毒瘤,遗患无穷。甚至一百年之后,余毒也未必能肃清。”
远宜问:“委员长知道这些吗?或者,这些话你对委员长说过吗?”
长鹤苦笑一下:“委员长当然比我明白。如果他没有这样的心计,能把共匪朝着不毛之地驱赶吗?他就是想让共匪与地方武装相互消耗,然后歼灭余者。但是没想到毛润之这么厉害。委员长嘴上不说,但他心里对毛润之十分佩服。他说毛既没钱发给部下,又吃不上饭,但他的人却不散去,这是为什么?白长官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委员长坐镇贵州剿共,突遭共匪袭击,委员长曾仰天长叹:‘朱毛不过是一隅流寇,三军堵杀,不得剿灭,天yù何为!’白长官也是听别人说的。唉,委员长也够难的。”
远宜叮嘱道:“我知道你不爱做官,你最好还是别和委员长不喜欢的人来往。”
长鹤笑了:“你说对了。我在国防部的官职不算高,但是没有谁敢小看我,在外人眼里我是委员长的亲信。这让我感到很尴尬。在东北将领的眼里,我就是三国时的华歆。”说罢,苦笑着独自摇头。
长鹤问:“你没给六哥写封信吗?你别把他急出病来。这个老兄,我真是挺想他。”
远宜说:“我也是,再过一段时间吧。”
长鹤看着墙上那“小言”,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不说什么反而更好,留下些空白的想象。”
远宜说:“小言二字我问过你好几次了,到底怎么讲?”
长鹤站起来:“今天月色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吧。小言,小言,唉,等一会儿我告诉你。”
二人站了起来。
他俩沿着莫愁湖走着,杨柳依依,月色衬着这湖边的伉俪,远宜的手放在长鹤的臂弯里。
两个卫兵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离他约有二十步远,后边的那个大致也是这个距离。
远宜侧着脸问:“你怎么不说话?”
长鹤扔掉烟:“‘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chūn风不改旧时波。’可惜这眼前的湖水不是沈阳。”
远宜转过身偎在他胸前:“不说沈阳行吗?”她的口气带着些凄楚,“江南风景,落花逢君,先忘下那些事qíng吧。我怕你整天是这种qíng绪,再带到机关里,让我不放心。”
长鹤拍拍她的背:“唉,也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在机关里……不说这些了。”
前面的那个卫兵跑过来,小心地问:“处长,还去胜棋楼坐一会吗?要不要我回去给太太拿件外衣?”
长鹤说:“就去胜棋楼坐一会吧,外衣不用拿了,谢谢。”
那个侍卫快步向前走去。
【4】
晚上,东俊在家里喝闷酒,太太把孩子轰去了西屋。
太太说:“你喝得太多了。停了吧!花布卖得不好,咱就卖染布,还用犯什么愁呀!”
东俊笑笑:“我不是犯愁,是心里烦,不知道下一步怎么gān。”
这时,东初进来了。“大哥,大嫂。”
东俊指着对面的椅子:“坐下,咱弟兄俩喝两盅。你让王妈再炒两个菜。”
赵太太答应着出去了。
东初见大哥已有醉意,就说:“大哥,我吃过饭了。你也别喝了,咱俩喝茶吧。”
东俊大声喊:“王妈!拿盅子!”
王妈这时正进门,一套餐具放在了东初面前,随手把酒也倒上了。
东俊举起杯:“三弟,gān一个。”他不等东初回应,自己已喝gān了。
东初喝完之后放下酒杯:“大哥,咱停机的事儿我对六哥说了,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今天我去他厂里,见两台机器全开着。现在开埠和林祥荣打得正紧,花布的价钱一路向下走。这不行呀!”
东俊说:“你六哥比你jīng,不用咱为人家cao心,咱看好自己这一摊子就不错了。”
东初有些着急:“大哥,咱不能看着六哥和林祥荣拼命呀!”
东俊看着自己眼前的杯子:“拼吧!老三,咱俩虽说是亲兄弟,是一个娘养的,但有些话我还是不能说出来。记着,咱看好自己这一摊就行了,其他的事qíng不要管得太多。”
东初说:“大哥,咱可不能坐山观虎斗呀!六哥就是拼命,咱也得搭把手呀!人家刚给了咱那么大的生意,咱……”
东俊一抬手:“不要再往下说了,我全明白。人qíng是人qíng,买卖是买卖。成语中有坐以待毙,今天花布市场上的这个局势,咱们应当是以静制动,坐以待对手毙。小六子的脾气我知道,劝也劝不住,由着他去吧,他的qíng分我也忘不了。来,gān!”
东初没有端酒杯,东俊自嘲地一笑,自己gān了。
东初冷冷一笑,站起来说:“大哥,我回去了。”
东俊也不起身,只是说:“老三,记着,‘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我赵东俊不是无qíng无义的人,可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他那个人字还没说出来,东初已经出了门。赵太太正向北屋走,一见东初气呼呼地出来,就问:“怎么没坐住就走?”
东初说:“大嫂,等有一天我掉到井里的时候,你告诉我哥,别救我,免得湿了他的衣裳!”说着冲出院门。
东初气哼哼地回到家里,太太正在写自传。东初进门脱下外面的皮夹克用力一甩,摔到了墙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喘粗气。太太赶紧停止创作,过来扶住东初的手臂:“怎么了?你不是去南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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