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初拿过烟,太太赶紧划着火点上。“别生气嘛,怎么回事?”
东初说:“大哥是念的私塾,读的是四书五经,怎么找不着一点仁和义的影子呢!太买卖人了!他看着六哥往火坑里跳,也不说劝一下,还说什么坐以待对手毙!他这话一说出来,吓了我一跳。”
太太释然:“大哥这话并没有错。其实,六哥也就是对手。如果没有外面的那些染厂在山东闹,咱和六哥还不是对手?大哥的这种想法很长远,不过,只是感qíng上说不过去。”
东初冷笑一声:“哼!人家六哥可从没拿咱当过对手,一下子给了咱那么大的买卖。”
太太笑了:“东初,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这话很难听!”
东初冷静了一些:“噢?说,没事,说错了我也不骂你。”
太太:“我可说了?”
“说吧,什么话呀,这么费劲!”
太太笑着说:“六哥没把咱当对手,是因为在他看来大哥和你不配当他的对手。所以才对咱那么好。咱的厂子现在就比宏巨大,他不是想着赶上咱,反而处处帮着咱,这是为什么?”
东初大惊:“噢?说下去!”
太太受到鼓励,来了jīng神:“你想呀,同行是冤家,他要是怕咱发展大了,将来能挤对他,能帮咱吗?”
东初怒色全无,认为太太说得有理:“嗯,是这样。这回染中央军的被服,他把冰砣子方子全说给咱了,这就是没防着咱,知道咱碍不了他的事。嗯,是这么回事。”
太太眼珠乱转:“东初,大哥也是好人,但是毕竟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了。再用这种头脑想事qíng,是跟不上cháo流的。”
东初叹气。
太太接着说:“东初,你想没想过咱自己分出来gān?”
东初又是一惊:“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这是乡下呀,兄弟俩找个保人来,把地分了。”
太太说:“咱就是不分家,也可以把咱的钱入股别的染厂呀!”
东初笑笑:“我说过了,六哥的盘子太大,咱那点钱放进去没有意思。”
太太想了想,决定一吐为快:“那咱入小厂。比如訾有德家的模范染厂。”
东初像被蜇了一下子似的站起来,死盯着太太,半晌无语,然后突然大吼:“放屁!”
太太站在那里吓得浑身一哆嗦,以为东初要打她,还做了一个护脸动作。
东初怒目而视:“訾家这样的臭狗屎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凑!”东初指着门,“这个家你要是不愿待了,现在就滚!”
太太吓得脸也huáng了:“是他到妇女建国会去找我,是他让我找你的。”
东初一脚踹翻了茶几,指着太太说:“从明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能去!你要敢走出大门一步,就永远别回来!我赵东初说到做到!”说罢,倾尽全身力气猛一摔门去了自己的房间。由于用力太猛,门上的玻璃掉下一块来。
佣人们闻声全出来了。东初穿过院子,进了西屋。然后又打开门,冲着院子里吼道:“老王,拿锤子把那辆自行车给我砸了,使劲砸!你要是砸得不够烂,明天你也滚蛋!”咣当一声又关上了门。
太太站在那里傻了一会儿,捂着脸哭起来。
胜棋楼上,长鹤拉着远宜坐了下来。长鹤把远宜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感喟地说:“打江山有打江山的难处,可这坐江山,更不容易。”
远宜看着前面:“咱们不坐江山。六哥说得对,钱再多,官再大,也就三顿饭,用不着那么麻烦。人们往往看不开,所以,自寻了些烦恼。”
长鹤说:“到时候,你想不麻烦也不行呀!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吗?”
远宜斜过脸来:“你除了军事,就是政治,这又加上历史,整天弄得我穷于应付。”
长鹤拍打着她的手:“咱这是闲聊,我又不是考你。朱元璋定都南京之后,就开始诛杀功臣,你就是没有错,他也找出个错来杀你。所以《明会要》中有这样的话:‘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他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演化到了极致。唉!”
远宜说:“所以吗,咱才不去坐江山,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咱们回沈阳过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咱谁也不妨碍,也就没事了。你总让我看《明史》,可我看见的全是些心计和血腥,感觉最没意思的,就是做官和功名利禄。”
长鹤说:“官,可以不做,但历史是要知道的。特别是明朝的历史。因为明朝是中国封建主义的顶峰,它的政治建制也是历朝历代最完善的。唐人李山甫有这样的句子:‘借问繁华何处在,雨苔烟糙石成秋。’历代的兴亡之中,多是伴着些无奈的感伤。”
远宜说:“我看,你将来当语文老师最合适,历史老师也行。咱俩一个学校,我去教音乐。”
长鹤说:“这个时代,语文老师没有用,音乐更没用!我的话,说给你听;你的琴,给我欣赏。也就是在这个环境里,只有你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找到一点慰藉。”说着亲了远宜一下。
远宜喃喃地说:“你还是说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吧。”
长鹤笑笑:“刚才说朱元璋诛杀功臣,他手下有个名将叫徐达。你读《明史》,知道徐达。他英勇善战,为人谦和。但就是这样的人,朱元璋也容不下他。此人善下棋,但每次都输给他的皇上。这一天,朱元璋和他来到咱坐的这个地方,命令徐达把真本领用出来,不许再输。徐达无奈,只得赢棋。但是,赢了棋,可能就没了命呀!他们下的是围棋,后来徐达果然赢了。朱元璋当时就面有不悦。按照古代的规矩,君白臣黑,朱元璋用的是白子。但他刚想发火,徐达跪下磕头喊‘万岁’。朱元璋不知何故,再看棋盘时,徐达虽是赢了棋,但他却用棋子摆成了‘万岁’二字。远宜,难不难?从落第一个子,就满脑子里是‘万岁’二字的形状,同时还得赢棋,这要费多大的心思!唉,外人只看见高官的荣华富贵,却不知道还要提心吊胆。”
远宜天真地问:“朱元璋就因这不杀他?《明史》说他‘病笃遂卒,为这辍朝。临丧悲恸不已,追封中山王。’这也算是个例外。”
长鹤轻轻地哼了一声:“哼,那就不是朱元璋了!后来徐达背上长了个恶疮,这种病怕吃蒸鹅,朱元璋却派人送了蒸鹅去,徐达也只能含着泪吃下。唉!”
远宜问:“我怎么没读到这些故事?是不是你给我的版本不好?”
长鹤笑笑:“前人早说过‘六十年无信史’,为尊者讳。你读的那《明史》就是由史官笔记而来,所以这些丑事当然不会记载。”
远宜把脸枕在长鹤的肩上,良久,小声地说:“委员长不会也给你吃蒸鹅吧?你越说这些,我越为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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