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提着点心盒子进来,一见寿亭就扑来:“寿亭哪——大侄子!都是那个吃喝嫖赌的东西gān的。大侄子,你让老叔怎么说。”王掌柜顿足捶胸。
寿亭伸手拉他坐下:“叔,您坐,三舅是为你着急,这不是什么大事,您老就放心吧。这街坊邻居地住着,又是同行,有点争执不算什么。”
王掌柜拉着寿亭的手,热泪盈眶:“大侄子,叔老了,你兄弟还小,我进了局子,这一家子就托付给你了。”说着要下跪,周掌柜提住他。
寿亭说:“叔,您老这是什么话!这好好的,怎么出来局子了?没事。我是和柳子帮开个玩笑。没事,叔,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让三舅回来吧,这事过去了。香是我自己摁的,怨不着三舅。”
王掌柜说:“大侄子,这染坊我是不gān了,你好了,就盘过来吧。”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你这是成心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借着这点儿事,抢人家的买卖。你还让我在周村城里做人不?”王掌柜相当意外,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寿亭。
寿亭接着说:“叔,以后呀,该怎么gān还怎么gān,就当没这事。我这回见了土匪,也算长了见识。咱们门挨着门,远亲不如近邻呢。你放心,叔,不仅gān,以后我还得帮着你gān。回头你打发两个伙计来,我教他这里头的窍门。”
※※※
王掌柜回到家里,一头大汗,妻子赶紧递过手巾,然后忙着倒水。
王太太问:“他告局子吗?”
王掌柜一拍大腿,接着又松下来:“唉!没想到呀,人家一句难听的都没说。这是gān的什么事儿。让老三回来吧,人家不追究。这小子,将来准能成大事。”
王太太冲着菩萨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无动于衷。
王掌柜喝口水,气急败坏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地烧香,咱怎么就拾不着这样的伙计呢?”
柱子愤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了。告了他,让官府拿了这个老王八。”
寿亭淡淡一笑:“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就这样吧。咱不告,满城的人都为咱传名。这一城的人都说他不仁义,他那买卖还能有个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陈六子是什么人了,谁再想雇土匪绑咱,那就得先想好了。这不是什么坏事。柱子,这两天我动不了,柜上的买卖你多盯着。”
柱子答应着出去了。刚到门口,寿亭又喊住他:“你嘱咐咱那些伙计,这事千万不能让锁子叔知道。”
柱子答应着去了。
采芹给寿亭擦脸,说:“周村城里都传遍了,锁子叔能不知道?我看还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乱着急。”
“好好,这主意好。”
采芹说:“你咋对老王家那么好,气死我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声音很小,装着有气无力,采芹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你怎么着?”
“我cao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骂人!真是!”
寿亭不笑了,他攥着采芹的手说:“采芹,你记着,周村城里这些开染坊的,谁离得咱近,谁就得先关门。王家是头一个。我陈六子就是他灭门的灾星。早早晚晚,周村城里就只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头:“六哥,咱过平安的日子吧。咱的买卖已经够好了,钱多了没用。我这想起来,咱那小的时候多好呀,也没有心烦的事儿。现在咱的买卖是大了,可你倒是让我整天揪着心。”
寿亭说:“妹子,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这买卖不是gān大了,就是gān没了。这也由不得我呀!”
第三章
【1】
早晨,淄博张店城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瓷器店。
虽是chūn来二月,但还透着寒气。人们的着装也五花八门,抬缸抬瓮的那些苦力已经开始光着膀子gān活了,账房之类的人物穿着夹袄,老年人的棉袄却还没脱。
一座高门楼,后面是二进式的宅院。那门楼带着门厢,黑漆底子镶红条门心。门上的匾额从右向左横书金字“世代书香”。
门厢上的对子字字飘逸:“向阳门第chūn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正宗的汉隶,柔中带峻,平和之中透着险奇。
那宅院青砖青瓦,院中有两棵大海棠,枝杈伸举,苍老有力,枝头的花含苞待放。树下一个石桌,一个老妈子正在擦着,水洒在石头上,颜色变深。石桌中央是个棋盘,在“楚河汉界”处却是另一番文字:“刘项争锋,江山谁属”。虽是没有问号,却能感到那个问号的存在。在棋盘的两头各有六字,南头是“无虑无求无忌”,北头是“有花有风有棋”。老妈子把抹布缠在指头上,抠着擦那些字。
正堂上,卢老爷在喝茶。他五十多岁,jīng神矍铄,瘦而不柴。花白头发向后归去,颔下细长花白短须。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
这屋里的陈设虽不豪华,但能透出家境的殷实和主人的品味。冲门是博山大漆的八仙桌椅,“吕dòng宾过海搁几”两头高翘。桌角和椅子扶手上的枣红漆虽被岁月磨淡,露出了木质,却显得家传久远。搁几的上方中堂画的一丛很旧的huángjú花,两边的对子是近代大书法家华世逵手书:“人淡似jújú不落,室小如船船永行。”靠东里间墙处是一个紫檀长条书案,简约灵秀,透着明朝万历天启风致。书桌的上方横幅字画是何绍基写走样的颜体字:“读书扫地烧香”。
卢老太太从里间屋里出来了,富富态态,慈眉善目,头发花白。她过来给卢老爷添了茶。她见老伴面沉似水,就问:“老大还没起来?”说着拿抹布习惯xing地擦了一下壶底。
卢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还老大!老二两口子也还没来请安呢!”
老太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别整天一百个地方看不顺眼,这都民国了。家驹留洋好几年,这才刚回来的,记不得那些规矩了。”说着回手拿个橘子给老伴剥。
卢老爷斜过脸来:“民国了,就没礼数了?我读林琴南翻译的那些书,知道洋人最讲礼数。”老太太想反驳,卢老爷伸手按下,“就算老大忘了,老大的媳妇不该忘吧?老二两口子不该忘吧?连人家王妈都笑话。”
老太太把橘子递过来,卢老爷看了看,接过去,不满qíng绪好似少了些。
老太太说:“老大家和老二两口子我说他们,你对老大就宽限些吧!南到博山,北到桓台,这方圆二百里,咱家驹这样的洋进士有几个?”
卢老爷更加不屑:“哼,还洋进士呢,写封家信都不通。你看那字写的!歪七扭八,怕我说他,还故意在汉字里加洋文,轻佻!”
老太太为大儿子辩护:“这话我就不愿听。你不认识洋文,就说家驹那墨笔字写得不好。这出洋念书当初我就不赞成,是你死命地撺弄,你说中国之学快断气儿了。这好,学回来了,你又看不顺眼了。真是!不知道你怎么着才舒坦!”说着,老太太不怀恶意地白了老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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