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爷满嘴里是橘子,暂时无法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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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屋里,卢家骏两口子正在说私房话。家骏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和太太一块儿过去请安。他二十一二岁,jīng明gān练,皮肤黝黑透亮,中式便裤便褂,脚上穿着“日行八百里”胶底鞋(西洋最早输华的胶皮鞋)。他太太小个子,两眼溜圆,胖乎乎的,透着妇女式jīng打细算的神qíng。她穿着大红凤凰戏牡丹的花夹袄,正在对着镜子往头上cha簪子,cha上了,感到不合适,然后重新再cha。家骏催她:“你快点儿,咱爹这马上就急。”
“西屋里大哥还没起呢。咱爹那么大的规矩,我看他也没招。”
家骏不高兴:“大哥刚回来,你别老攀大哥。快点!”
“哼!一万大洋在青岛买了染厂,你看人家大哥,这是什么命,什么心也不cao。娶媳妇,有那么俊的表妹,娶好了媳妇就出洋,玩够了回来,就有现成的买卖在那里等着。你再看看咱!你整天和那些佃户打jiāo道,为了三斤五斤的租子,来回地讨价还价。我看咱爹就是偏心眼儿。一万大洋能买多少地?他为了大哥什么钱都舍得花。可对咱呢?蒸个gān粮还得看看掺了多少棒子面儿,连个馍馍都不舍得吃。咱大哥也够小气的,那搪瓷脸盆多好,也不说在西洋多带回一个来给咱。”
家骏有点烦:“你行了,哪来的这些不对付!咱爹是有见识的人,当年进京见过梁启超谭嗣同,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地多有什么用?要是风调雨顺的,还能收点租,要是赶上旱了涝了怎么办?那地里就是不收成,你还bī着那些佃户变出粮食来?这工厂就不一样了,只要机器转着,就能挣钱。挣了钱买粮食还不一样?净让我心烦。还搪瓷脸盆,这铜盆还不一样洗脸?”
“家骏,青岛那工厂挣了钱有咱的吗?”她对下一步的财务qíng况还是比较关心。
家骏坐在那里笑笑:“不管有咱的没咱的,光凭你叫我名字,咱爹听见就不依。”
妻子不高兴:“你这人真不讲理。是你不让我再叫你相公的,说朝代变了,人家上海北京都是叫男人的名字。人家真叫你名了,你又来了词儿。我看你和咱爹一样,一会儿一变,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舒坦。”
夫妻二人出门来,妻子在后头推家骏,故意大声说:“去了趟青岛就累成这样,没命地睡,看不让咱爹熊你!”
卢老爷在北屋里听到了。
家骏委屈,刚想回头反驳,又被妻子杵了一下,二人朝北屋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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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驹的太太早穿戴好了,表妹正在侍候着当初的表哥起chuáng。太太拿着家驹的衣服,他穿一件,太太递一件。家驹感到这是应该的,并不太在乎。太太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眉目低垂,不敢出些声色。
家驹的太太长得很稳重,浓眉大眼,刘海前遮,气质里透出点大家闺秀的韵致。中等身量,穿着马huáng色昌邑缎子夹袄。
家驹刷牙,她拿痰筒接着。她看着家驹嘴里的那些沫,身子向后仰,害怕溅到自己身上。
家驹伸手试着洗脸水的温度,她忙问:“相公,热不?”
家驹侧过脸来:“我一回来就对你jiāo代了,不能再叫相公。我是留学生,你整天相公相公的,叫得我像个前清的县官儿。就叫我家驹。”
“俺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西洋夫妻之间都叫亲爱的,这怕什么?我出了一阵子洋,什么都看到了。中国毁就毁在这些没用的礼数上。我在德国读了一个外国人写的中国笑话,说甲午海战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礼数太多。pào手装一个pào弹冲着管带一磕头,问问该不该放,等磕头回来了,日本人的pào弹先打来了。还弄这些没用的礼数。以后守着咱爹不叫,光咱俩的时候就叫我家驹。这就叫一声我听听。”
妻子托着毛巾脸红了,低着头,嗫嚅地小声试叫:“家驹哥。”
家驹气得笑了:“你这是刚从前清出来,又进了话本儿。把那哥字去了,重新叫。”
妻子的头更低了,羞怯地努力着小声叫:“家驹。”
家驹满意了:“这就对了嘛,叫常了就自然了。新时代,新女xing。等我忙完了,我教你拉提琴,说洋文。也不知道当初朝廷里那些狗屁大夫从哪弄来的招儿,让慈禧这个熊娘们儿活起来没完。这个熊娘们儿真是死晚了,耽误了中国。我在国外感受最深。一想起清朝的那些王八蛋,气就不打一处来。曾国藩左宗棠也生得不是时候,帮着清朝苟延残喘。孙中山也是生晚了,早该掀了清朝这个烂摊子。”
翡翠不敢抬头,好像清朝的罪责该由她承担。
家驹对中国历史评价过之后,开始洗脸,妻子手端毛巾小心侍候,随时准备递上去。
家驹洗完了脸,开始着装,竖起白衬衣的领子,打开衣橱找领带。
妻子忙问:“你找什么,相公?”
家驹把眼一瞪,妻子赶紧低头改口:“家驹,你找什么?”
“领带,我昨天打的那条。”
妻子忙从晾衣的竹竿上取来,递上:“我昨天晚上刚洗了。”
家驹看着洗过的领带,皱皱巴巴,无奈地向后一仰脸,手也松下来:“这东西不能洗。嗨!不错,不错,还没把我这西装洗了。”说着回身取过另一条。
妻子端着领带问:“那脏了怎么办?”
家驹打着领带:“脏了,你就放在那里,千万别洗。我捎到上海去洗。这不是水洗的东西。”
妻子更纳闷:“洗件衣服还得去上海?”
家驹打好领带,拿过浅灰西装穿上:“翡翠,咱慢慢地来,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明白。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你讲什么是进步,什么是落后。走,咱先去给爹请安。这个礼数暂时不能破。”说着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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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爷端坐上首,等着朝拜,老太太表qíng倒是喜兴。
卢家驹西装革履地进来,微微颔首:“爹,娘,早晨好!”
翡翠还是老式的规矩,低低头,握拳在腰:“爹,安康!”又冲着老太太如此一下,“娘,安康!”
家驹坐在靠近卢老爷的鼓形镂空凳子上,家骏坐在他对面,好似文左武右。家驹进来时家骏已经起立,这时他给哥嫂请安:“大哥好,大嫂好。”然后重新坐下。
卢老爷看着自己制定的这些仪式还没离谱,刚才的怨气消去一些。翡翠过去给公婆倒茶,倒完了茶,老太太顺手拉住大儿媳的手:“翠,咱娘俩里屋里说话。老二家——”家骏太太闻声上前:“娘。”老太太吩咐:“你爹和你大哥他们要说说办厂的事,你也别在这里支应着了。给你钱,去割二斤ròu,晌午咱蒸个丸子吃。捡着那五花三层的买,太瘦了不香。”
卢老爷多少有些不悦:“这不年不节的蒸的哪门子丸子!”
二太太答应着,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cháo乎乎的纸钱,并不理会丈夫的不满:“俺家驹出洋这些年没饿煞就算命大的。我听着那些吃头,就觉得不垫饥。去,蒸顿丸子我说了还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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