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爷怕当众再遭到更沉重的反击,顺坡下驴地笑了笑。
二太太得令去了,老太太领着翡翠去了里屋,大概是问问家驹夜间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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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老爷的脸色再次严肃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家驹,家驹多少有点发毛,也跟着看自己,没发现什么毛病,就冲爹笑笑。
“家驹,你回国这么些天了,这打扮儿也该换换了吧?”
家驹笑笑,不反驳。
家骏在对面jīng力集中,两眼乱转,随时准备回答问题。
这时再看家驹那身西装和铮亮的皮鞋,确实与环境有些不相称。他油头铮亮,戴着克莱克斯金边眼镜,帅气中透着阔气。
“你也知道了,家骏已经把青岛染厂户给过了,这就算是真正买下了。你打算怎么gān?说说我听听。”
家骏cha进来说:“光过了过户,那律师行就要了十块大洋,真贵!律师这钱来得容易。”
家驹觉得那都是小场面,不屑地笑笑:“怎么gān?这没问题,我这几天就想到青岛去。只是这掌柜的还没找着合适的。”
卢老爷放下茶碗:“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那陈寿亭就行。可你说人家是土染匠。让你和人家见见面,你都不肯去周村。家驹,这要是gān大事,首先一条就是礼贤下士。”
家驹说:“爹,不是我不见。缸染、瓮染、硫酸、黑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机器染,机器印花,他连个字也不认,能gān什么?不用说别的,他连电灯兴许都没见过。”
卢老爷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电灯我也没见过,但是就是这没见过电灯的供着你出的洋。周村的染织全国有名,现在整个周村还剩三家染坊,其他的那些都让这个姓陈的给挤垮了。这还不是能人?能人就得认字?刘邦也不认字,一样开创汉朝四百年。”
家驹说:“他那是靠着捣鬼,不是什么真本事。”
卢老爷说:“我说,这做买卖的有几个不捣鬼的?再说了,人家捣鬼也好,不捣鬼也好,满周村那么多人,哪个不佩服?不用说周村,就是在张店一提陈六子,哪个不挑大拇指?本事大小咱先不说,咱先说那人xing。当初他要饭,常去一个饭铺子,那撩帘的断不了给他点剩饭。现在这陈六子发了财,十几年供吃穿,还雇上房东太太给撩帘的当老妈子。那人xing不好能办到?不错,这陈六子是不认字儿,但不是没文化。光凭知恩图报这一条,二十四孝不过如此吧?多少念过书的人一旦得势就变脸,甚至爹娘都不认。陈世美倒是状元,杀妻灭子的还不够狠?书是得念,但得分什么人念。好人念了书更好,可是坏人念了书,gān起坏事来更毒。那秦桧不认字吗?你看他注的那《前六经》头头是道,写的那字龙飞凤舞,才俊非凡,绝对不在苏huáng米蔡之下。甚至咱现在印书印报用的这老宋体,就是由秦桧那字演变而来。可是,这样的读书人有什么用?家驹,你是留了洋了,是见了世面,可是你也应当知道,真正的工业不是大学里能教出来的。要是能够教出来,那咱中国就多造这样的大学就行了。gān买卖,什么是真本事?能挣钱就是真本事。也就是我,中了梁启超的邪,让你留了洋。这方圆几百里内,除了你,哪里还有专学染织的留学生?那些染匠多数不认字。陈六子人xing又好,又是染行里的尖子,和这样的人搭伙能错得了吗?”卢老爷讲演完后开始咳嗽,家骏赶紧过去倒茶,同时示意大哥少说话。家驹也跟着起来照料。
卢老爷的咳嗽平息下来,伸手把烟袋摸过来。家骏说:“爹,先别抽吧。”
卢老爷没理会小儿子的话,把烟装上。
家驹拿出烟卷来,在银烟盒上蹾,一下,一下,卢老爷看不入眼,把目光望向院子。
门开着,王妈抱着家骏的儿子往外走。
老太太从里屋探出来一条腿,扶着门框说:“咱家驹刚回来,不知道陈六子的故事。你慢慢地给他说,那么大声gān吗?有什么说什么,别动不动就从秦始皇他奶奶那里说起。咱就说请掌柜的,别一会儿陈世美,一会儿秦桧的,我在里头听着都闹得慌。”说完转身关上门。
内屋里,翡翠坐在婆婆的chuáng边笑。
老太太回到chuáng边,拉起翡翠的手:“我要是不摁住这个老头子,他是越说越来劲。人越多,我这一手儿越灵。”老太太笑了。
翡翠说:“姑,我也整天满耳朵是这陈六子,听说是个二不愣。他别欺负家驹哥。”
老太太拍打着侄女的手:“翠儿,你姑夫虽是好叨叨,可那眼力却是不会差。咱不管那些,要是这些事儿还用咱cao心,还要爷们儿gān什么!”
卢老爷听完了太太的对自己发言的批语及谈话的要求,并没有放弃讲演的宗旨。他吐出一些烟,声音如旧:“家驹,咱这是在家里说想请人家陈寿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去呢!”
家驹突然有点慌:“那周掌柜的不是回信说差不多吗?”
卢老爷叹口气:“现在都看准了,这种地没有出路。博山赵家也在济南开了个染厂,叫三元染厂,也想请这陈寿亭。可这赵家和周家是连襟亲戚,周掌柜的觉得这陈寿亭脾气急,好骂人,怕弄得亲戚门里不好处,这才愿意让他和你上青岛。”
家驹说:“噢?赵家也开了染厂?我和赵东初——就是他家的老三,是济南正谊高中的同学,这人挺能gān。”
卢老爷说:“他家一共俩儿子,哪来的老三?”
家驹笑了:“爹,这你就不如我熟了。他就是兄弟仨,老二小时候生麻疹死了,这老三也就没改口。”
卢老爷一摆手:“这老二老三的都是些用不着的,咱说正事。赵家那大儿子是有名的买卖人,你刚才说的这老三也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家驹刚想说是哪所大学,被他爹用手压下了。“你想,这样明白世故的一家人都想请这陈寿亭,这人本事能小了?”
家驹想了想:“也是,他大哥我见过,很有心计。这么一说陈寿亭还真有两下子?”
卢老爷说:“有两下子这是定了!要紧的是,济南离周村近,陈寿亭刚和周采芹成了亲——就是周掌柜他闺女,怕陈寿亭挂牵着这一头儿。”
家驹一扭脸:“嗨,这女人到处都是,还非在家里守着那个脏老婆?”
卢老爷闻言大惊,手指用力指里屋。家驹也自知失言,向里屋看看,主动赔笑,上前给他爹添水。
卢老爷这回声音小了:“家驹,咱买厂的这一万大洋,就有你丈人——你舅的四千二。这钱看来不多,你可要知道,亏得你姥爷在前清做过官,留下了点积蓄。要是种地,从土里刨这四千多大洋,那是好几辈子工夫呀!就是这,也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孩子,好好珍惜呀!”卢老爷说罢,喟然长叹,眼中似有泪意,向外边看着。
家驹也低下了头。
家骏见气氛有些沉滞,就cha进来说:“哥,陈六子这人我见过,说话相当敞亮,看着他那架势,就是把头砍了,好像是还能再长出一个来。陈六子既不嫖,也不赌,就是好骂人,这一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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