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染坊_陈杰【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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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柱子忙完了,跑了进来,随走随往下解围裙。他一见寿亭,立刻掉泪:“六哥真要去青岛?”

  寿亭拉他坐下,把没舍得抽的那盒纸烟拿过来,抽出一支递过去,采芹赶紧送上火绒。柱子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火绒犯傻。

  寿亭把手放在柱子肩上,语重心长地说:“柱子,咱爹咱娘都老了,这通和以后就靠你了。八十多个伙计,你可得管好呀!”

  柱子眼泪落在腿上。

  寿亭拍拍他的肩:“柱子,这通和要是你gān,听我一句话,就是一句话:老实、实在。只要按着这条办,保证错不了。守住这一摊子就是头功。千万别想发展扩大,就是守住。你可千万别学我。你人太老实,学不了。要是万一学走了样,咱这通和就完了,你六哥就一点退路也没了。”

  柱子擦泪点头。

  他又转向周掌柜:“爹,就让柱子领着gān。看着他实实在在地用料。一缸料,就染二十匹布,多一匹也不染。我那套一缸颜料用一年,天天加点新料的办法,千万别让他用。染砸了一回,咱的名声就坏了。这德国料酸大了不行,矾大了不行,你就看着天天刷染缸,天天换新料,一点毛病也没有。”

  寿亭端碗水递给柱子:“柱子,我有件私事托付你。”

  柱子抬起头来:“六哥你说。”

  寿亭叹口气:“唉,我这一走,最快也得年下回来。这锁子叔我放不下呀!柱子,锁子叔那里,按着现在的章程办。当初要是没人家,你六哥早饿煞八回了。听见了?”

  柱子点头:“六哥放心,保证让锁子叔觉得和你在周村一个样。”

  周家老夫妇不胜唏嘘,周太太撩起衣襟擦泪。

  寿亭转向周掌柜:“爹,这周村除了咱,还剩下三家染坊。爹,周村这个地方小呀!那三家要是实在没有买卖,咱就匀出一点给他们。爹,你比我有见识——这买卖大了招人恨呀!这你老比我懂,你看看现在多少人没饭吃,你看看现在多少土匪。我又不在家,柱子又老实,压不住场子。千万千万,舍财保平安。爹,你说呢?”

  周掌柜赞许不已。

  寿亭又转向采芹:“采芹,明天一早,买上八色的礼,跟着咱娘去趟王家,告诉他,我要去青岛,我要看着给俺柱子兄弟成上亲。”

  柱子刚抬起头来,一听这话,又把头低回去。

  采芹刚想答应,周太太为难:“寿亭,咱不是和人家说好五月六嘛!王家祖辈上在前清中过举,讲些礼数,这事怕是不好办,就怕人家不答应。”

  寿亭眉毛竖起来了:“什么?他还想给咱来个瘦驴不倒架?前清的皇上都没脾气了,他还摆的哪门子谱儿?还他娘的中过举!三天之内准有一个双日子。采芹,你看看,反正柱子那屋也盖好了,从箱子到柜子,全套都是博山大漆。这是什么样的成色!这乱哄哄的世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家!直接问问他行不行。不行?明天早上我站到街口上,大喊一声,周村的大姑娘挤破咱的门。gān脆明天早晨我和咱娘去。还中举?还他娘的中风呢!”

  采芹cha进来说:“哪里也有你!哪有大老爷们儿去办这事儿的!”

  寿亭笑着说:“不是怕你办不了嘛!”

  采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办不了。柱子,放心吧。”

  柱子不敢抬头。寿亭伸过头来惹柱子:“兄弟,当初咱破衣烂衫,左手打狗棍,右手破饭碗,曾去王举人家要过饭。到明年这时候,就给王举人家把外甥添。有点意思吧?”

  采芹过来点他头,一家人笑起来。

  【5】

  早晨,火车上,家驹坐在餐车里。他身穿咖啡色西装坎肩,打着领结,衬衣雪白。他抽着烟,手摇着红酒,看着窗外的景色。

  chūn天的田野带着些靠不住的希望。

  xing感的女侍应生走过去,家驹贪婪地用眼追着。

  女侍应生回头一笑,家驹举杯还礼。

  普通硬座车厢里,寿亭依然是便裤便褂。他磕开咸鸭蛋夹在烧饼里,又拿出蒜来,一口烧饼一瓣蒜,很香,表qíng很得意……

  【6】

  济南三元染厂门口,大掌柜的赵东俊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进厂上班。这个工厂十分正规,洋灰的门垛子,后面的厂房也是西式的“一切厦”,红砖红瓦石头基。

  东俊三十多岁,身材中等,老实敦厚,中式打扮。虽然表qíng沉静,却隐隐地透出威严,一如前人之谓“不怒而威”。

  工人向他鞠躬:“大掌柜的早!”

  东俊很严肃地还礼:“早,早!”

  这时他三弟赵东初骑着英国三枪小飞轮自行车过来,见大哥站在门口,提前下了车。他身材高大,西装革履,只是没打领带。他推着车子走过来,笑着说:“大哥,早!”随后他小声凑近说,“大哥,别每天早晨站在这里,像个监工,工人们也害怕。”

  东俊表qíng如旧:“我不是监工,我是让工人知道,东家来得也很早。”

  东初笑笑:“大哥,陈六子跟着卢家驹去了青岛。”

  东俊叹口气,看着天:“唉,是呀。咱爹嫌人家要的份子太多,放走了这个人。唉,可惜呀!”说时,神qíng怅惘。

  东初陪着哥哥往里走:“你觉得他俩能gān好?”

  东俊觑着眼向前看:“不是gān好gān不好,咱应当想想他什么时候来吃下咱。”

  东初有些惊异:“陈六子这么能?”

  东俊轻轻叹口气:“三弟,这孝——是件好事,但这顺——就未必。这次我顺着咱爹,放走了陈六子,这早晚是块心病。”

  东初更纳闷:“他能拿咱怎么样?你是采芹的表哥,我是采芹的表弟。再说,青岛离咱远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能和咱犯上顶。”

  东俊依然面有忧虑:“要是没有这层亲戚,我更担心。东初,你上过大学,知道这工业和种地是两回事。从有十亩地到有一百亩地,少说也得用十年;可是工厂就不一样,从小到大,连两年也用不了。当然也能gān赔了。但这个工厂到了陈六子手里,gān大了,怕是用不了几年。”

  东初点头。

  兄弟俩来到一棵小枣树前,东俊抬手摘下一个huáng叶,又说:“东初,你知道我从来不说狂话,但我心里不是不狂。咱这么说吧,除了苗瀚东——咱苗哥,我是斜着眼看山东省工商界的这些人物。陈六子——”他转向东初,“斜着眼看我。”

  东初疑虑:“他敢斜眼看大哥?连个字也不认,还反了他呢!”

  东俊转过脸来,停下说:“三弟,你是大学生,千万不要以为上学多,就自命不凡。你可以笑话陈六子不认字,但不能小瞧这个人。以后咱难免和他打jiāo道,记着我的这句话,千万小心,千万别惹他。这个人虽然有知恩图报的一面,但他的另一面是有仇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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