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地讲,曹嵩对他这个儿子的教育,大约是很少过问的。曹cao自己的诗说:“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所谓“三徙”,是说孟子的母亲为了保证儿子有一个好的环境,不受坏的影响,竟三次搬家。所谓“过庭”,则是说孔子的儿子两次从庭院中走过,孔子都叫住他予以教育,一次叫他学诗,一次叫他学礼。看来,曹cao小时候,父亲母亲都不怎么管教他,是个没家教的。所以他“任侠放dàng,不治行业”,与刘邦年轻时“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差不太多。
曹cao的哥们袁绍、张邈等人,也是同类角色。他们常常聚在一起胡闹,事qíng做得十分出格。有一次,一家人家结婚,曹cao和袁绍去看热闹,居然动念要偷人家的新娘。他俩先是躲在人家的园子里,等到天黑透了,突然放声大叫:“有贼!”参加婚礼的人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曹cao则趁乱钻进dòng房抢走了新娘。匆忙间路没走好,袁绍掉进带刺的灌木丛中,动弹不得。曹cao急中生智,又大喊一声:“贼在这里!”袁绍一急,一下子就蹦了出来。曹cao鬼点子这样多,难怪《三国志》说他“少机智,有权数”了。
如此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大约并不讨人喜欢,许多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世人未之奇也)。然而太尉桥玄却认为曹cao是“命世之才”,将来平定天下,非曹cao莫属。因为曹cao虽然调皮捣蛋,不守规矩,却并非一般的流氓地痞或纨绔子弟。他“才武绝人,莫之能害,博览群书,特好兵法”,正是乱世需要的人才。所以桥玄十分看好曹cao,竟以妻子相托,还建议他去结jiāo许劭,看许劭怎么说。
许劭,字子将,汝南平舆(今河南省平舆)人,是当时最有名的鉴赏家和评论家。他常在每个月的初一,发表对当时人物的品评,叫“月旦评”,又叫“汝南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我们要知道,在汉魏六朝,品评人物是社会中的一件大事。任何人要进入上层社会,都必须经过权威批评家的鉴定,由此决定自己的身价,就像当今欧美艺术市场上,只有权威批评家叫好的艺术品才能卖大价钱一样。曹cao自然也希望得到许劭的好评。但不知是曹cao太不好评,而曹cao得到的评语则是人所共知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jian雄。”据说,为了得到许劭的评语,曹cao很费了些心思,很下了些功夫,而且无论曹cao怎样请求,许劭都不肯发话。最后,许劭被曹caobī得没有办法,才冒出这么一句。但这样一来,则曹cao的一生,便虽未盖棺,却已论定。
显然,许劭也看出曹cao是个人物。至于是成为能臣还是成为jian雄,则要看他是处在治世还是乱世。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jian雄”,也可以理解为治理天下的能臣,扰乱天下的jian雄。如此,则jian能与否,在于曹cao的主观愿望。这里姑不讨论。
成为人物,素质所然;处于何世,则是运气。
曹cao运气不好,他遇到了乱世,当jian雄只怕是当定了。其实曹cao一开始也是想做能臣的。公元174年,二十岁的曹cao被举为孝廉。孝是孝子,廉是廉士,有了这个称号,就向仕途迈出了第一步,就像现在有了学历,便可以报考公务员一样。不久,曹cao便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负责洛阳北部的治安。这个差使,官不大(俸禄四百石),权不多,责任却很重大,麻烦也很不少。因为天子脚下,权贵甚多,没有哪个是惹得起的。然而首都地面的治安又不能不维持。于是曹cao一到任,就把官署衙门修缮一新,又造五色大棒,每张大门旁边各挂十来根,“有犯禁者,不避豪qiáng,皆棒杀之”。几个月后,果然来了个找死的。灵帝宠信的宦官蹇硕的叔叔,依仗侄子炙手可热的权势,不把曹cao的禁令放在眼里,公然违禁夜行。曹cao也不含糊,立即将这家伙用五色棒打死。这一下杀一儆百,从此“京师敛迹,莫敢犯者”,治安qíng况大为好转,曹cao也因此名震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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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做能臣,还是做jian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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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从174年出山,到189年起兵,这十五年间,曹cao还是想当能臣的。他历任洛阳北部尉、济南相(故城在今山东省历城县东)、典军校尉等职。其间,一次被免,两次辞官,三次被征召议郎。就在这宦海沉浮之中,他把朝廷和官场都看透了。他清楚地看出,东汉王朝已不可救药,天下大乱已不可逆转。即便不乱,腐朽的朝廷和官场也不需要什么“治世之能臣”。曹cao曾上书朝廷,力陈时弊,却泥牛入海无消息。任洛阳尉,他执法如山,打击豪qiáng;任济南相,他肃清吏治,安定地方。所有这一切,都未能整顿朝纲扭转时局,也没能产生多大的影响。他做的种种努力,对于江河日下的王朝,都如杯水车薪,已无济于事;对于横行霸道的权臣,则如蚍蜉撼树,无异以卵击石。之所以尚未招致杀身之祸,只不过有曹嵩这个大后台罢了。但朝廷借口他“能明古学”,多次打发他去当有职无权的闲官议郎,则已不难看出其用心。曹cao素以“任侠放dàng”闻名,此刻却以“能明古学”应召,似颇具讽刺意义。曹cao的学问固然不错,却更长于治世。不用其长而用其短,其实就是不想用他。
曹cao不能不重新考虑他人生道路的选择。
看来,治世之能臣是当不成了,曹cao只好去当他的jian雄。
其实,做jian雄也许比做能臣更过瘾。
做能臣不容易。第一要忠,第二要能。忠而无能曰庸,能而不忠曰jian,都不是能臣。但,光是又忠又能,还不够,还得大家都承认。这第三条最难。因为嫉妒别人的能,是官场的通病;怀疑臣下的忠,是帝王的通病。所以历史上的能臣,好下场的不多。不是生前被贬,便是死后挨骂,能做到生前死后都没有什么人说闲话的,大约也就是诸葛亮。
然而诸葛亮活得好累!
诸葛亮的形象,千百年来走样得厉害。在一般人心目中,他老先生很是潇洒的。不管遇到什么事qíng,那结果都是事先料定了的。计谋也很现成,甚至早就写好了,装在一个袋子里,只等执行者到时候拆开了看。自己则既不必亲自上阵杀敌,也不必cao心费神,只要戴个大头巾,摇把鹅毛扇,泡壶jú花茶,摆个围棋盘,便“谈笑间qiáng虏灰飞烟灭”,真是何等潇洒。
其实,诸葛亮的心理压力大得很。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际遇,历来就被看作君仁臣忠、君明臣贤的楷模。尤其是那有名的“三顾茅庐”,千百年来让那些一心想出来做官又要摆一下臭架子的文人羡慕到死。实际上他们君臣之间的猜忌和防范,没有一天不深藏于心。君臣关系毕竟不是朋友关系,最信任的人往往同时也就是最疑忌的人。因为双方相处那么久,jiāo往那么深,知根知柢,对方有多少斤两,彼此心里都有数。这就不能不防着点了。你看白帝城托孤那段话,表面上看是心不设防,信任到极点,其实是猜忌防范到不动声色。刘备对诸葛亮说,我这个儿子,就托付给先生了。先生看他还行,就帮他一把;不行,就废了他,取而代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是扯淡!刘禅的无能,简直就是明摆着的,还用看?无非因为明知诸葛亮之才“十倍曹丕”,自己儿子又不中用,放心不下,故意把话说绝,说透,将他一军。诸葛亮是明白人,立即表态:“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铁了心来辅佐那年龄相当于高中生、智力相当于初中生的阿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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