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奶奶一回国,便来到云南。他们安下家来,奶奶到一所学校教书,爷爷则开始了他庞大的蝴蝶标本的搜集和研究计划。他狭小的工作室里挂满了色彩斑斓的蝴蝶标本。
每个月,爷爷都会到野外去捕捉蝴蝶,然后把它们制作成jīng美的标本。他要让瞬间的美凝固成永恒。他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他在许多问题上都提出独到的见解,在生物学界引起不小的轰动。
后来,就诞生了爸爸,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有了一些争执和摩擦。爷爷心灵的天平依然偏向蝴蝶,尽管在家庭这一边,增添了儿子的分量。
奶奶时不时地有了抱怨,她开始质问自己: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究竟爱不爱自己?
小小的摩擦,在任何家庭中都是正常的现象。小小的摩擦,不会倾覆家庭的大厦,反倒会擦亮爱qíng的眸子。
然而,包括爷爷奶奶在内的所有老百姓都没有想到,灾难正在悄悄地降临。他们躲也躲不掉。
谁猜得到伟大领袖的心思呢?即使他身边的战友们也被蒙在鼓里。更何况除了蝴蝶之外在日常生活中简直就是白痴一个的爷爷?
中国的老百姓除了安居乐业之外,别无所求。像爷爷这样的知识分子,更是他们当中最谦卑、最温和、最单纯的一群人。但是,爷爷们的命运像孩子纸折的小船,哪里能躲得开风bào的摧残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个以真、善、美为敌的时代,一个以血腥和bào力为时尚的时代,会宽容一个呆在角落里研究蝴蝶的异端分子吗?
邪恶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之心。邪恶将消灭一切与美有关的人和事物。在那个时刻,邪恶正在如同洪水般的泛滥着。每一次政治运动,洪水的水位都会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恐惧攫取了人们的心灵,他们看不到一线光明。
只有上天知道事qíng的本质,《圣经》上说:
恶人茂盛如糙,
一切作孽之人发旺的时候,
正是他们要灭亡,
直到永远。(《诗篇92:7》)
可是,凡人们哪里看得透这重重的烟云?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坚持到邪恶灭亡的那一天,他们在邪恶的折磨和威胁下倒下了。他们用各自的方式进行最后的抗争,比如上吊的傅雷夫妇、服毒的翦伯赞夫妇、投湖的老舍……我的诗人兼生物学家的爷爷,选择的是跟作家老舍一模一样的方式,来告别这个邪恶的世界。
在回国以后的十几年里,爷爷躲过了若gān次政治风bào。从反胡风运动到声势更宏大的反右运动,爷爷的许多大学同学都被巨大的历史漩涡胁卷而去,当年那些风华正茂的诗人们,如今大多家破人亡。爷爷的幸存并不是因为他的世故和聪明,而是因为他的木讷与单纯。
他一直沉默着,一头躲进了他自己的蝴蝶世界。他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一方蕴藏着无数大自然的密码的天地。在这个天地中,他如鱼得水。平时木讷的他,在摆弄蝴蝶标本的时候,才焕发出奕奕的神采来。
爷爷从来不在大小会议上发言,他对雪片一样的文件一无所知。同事和领导对这名"蝴蝶痴"也习惯了,没有qiáng迫他发言和表态。他们几乎忘却了他的存在。
爷爷一天比一天沉默,他究竟在蝴蝶们身上发现了什么奥秘?
爷爷跟奶奶都很少说话。而奶奶开始习惯了他石头般的沉默。
但是,就是爷爷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知识分子,一个用生物学来写诗的诗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照样没有放过他。
厄运一夜之间就降临了。
没有别的理由,仅仅因为爷爷到美国留过学,他就被戴上"美国特务"的帽子。他成了"人民的敌人"。在那个时代,这个帽子是致命的。爷爷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
一天傍晚,大学里的红卫兵闯进了爷爷的家,闯进了他的工作室。这些昨天还在课堂上津津有味地倾听爷爷讲解蝴蝶知识的孩子,居然摇身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凶神恶煞。
他们说爷爷上山采集标本是搞"特务活动",他们说爷爷当年在美国的导师是"中央qíng报局特务"。他们qiáng迫爷爷下跪,他们威bī爷爷jiāo待。可怜的爷爷能够jiāo待什么呢?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温和热qíng的美国导师与邪恶的"美帝国主义"联系起来。他告诉气势汹汹的红卫兵们,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出卖祖国、出卖良心的事qíng。
红卫兵们有的继续追问爷爷在美国的生活,有的开始在他的书房里翻箱倒柜。他们发现了爷爷挂在四壁的蝴蝶标本。这是爷爷一生的财富,他经常自豪地说:"在个人搜集的蝴蝶标本方面,我在中国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他还说,这些标本不属于他私人所有,他死了之后,要把所有的标本送进博物馆,要让更多的人参观、欣赏和研究。
那一天,蝴蝶标本的厄运降临了。爷爷的厄运也降临了。
美伦美奂的蝴蝶,没有唤起红卫兵们最后一丝人xing的光辉,反而引发了他们内心深处波涛一般汹涌着的邪恶。他们看到了蝴蝶标本,他们的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神qíng。
他们动手了,他们用宽宽的皮带鞭打那些弱不禁风的蝴蝶标本。他们一边鞭打,一边发出野shòu般的狂笑。他们涨红了脸,仿佛在实施一件伟大的工作。毁坏是快乐的,这是人xing中最yīn暗的一面。
蝴蝶标本破碎了,碎片在午后的阳光中飞舞着。大大小小的碎片,五颜六色的碎片,最后一次在空气中飞舞着。
爷爷的心也破碎了,每一块碎片都浸着他的心血,每一块碎片都对应着他的某一段生命。
一向默不吭声的爷爷哭了,他像豹子一样冲了上去。他拼命地保护他心爱的蝴蝶,他用自己羸弱的身体抵挡那bào风雨般的鞭打。
孩子们一点也没有手下留qíng,相反,他们的鞭打更加狠毒了。他们觉得鞭打他们的教授,鞭打一个活人,比鞭打一批死去的蝴蝶更有意思。他们被邪恶所支配,而他们还以为自己在gān一件正义凛然的事qíng。他们在一种有毒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现在他们成了魔鬼的工具。
孩子们打够了,接着又开始捣毁爷爷的藏书和文稿。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所谓的"特务证据",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爷爷的头上流淌出汩汩的鲜血。他似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他没有躲闪,没有呻吟。他挣扎着,竭力将最珍贵的那些标本压在身体下面。
奶奶和爸爸哭喊着,却被另一些红卫兵小将紧紧地抓住,不让他们接近。
爷爷最后昏倒在地上。
打手们享受够了、折腾够了,这才扬长而去。
爷爷用一生的实践搜集的蝴蝶标本,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被粗bào地捣毁了。这些残忍的年轻人,我不仇恨他们,我可怜他们。他们以毁灭美、毁灭科学、毁灭人的尊严为快乐,他们的幸福最后也会被自己亲手毁灭。他们将罪行作为荣耀,将伤害作为功劳,殊不知惩罚的剑很快就要落到他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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