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叔叔家里有很多书,这是最吸引我的"钓铒"。跟外公家的那些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不一样,眼镜叔叔家里的书多是外国文学,从安徒生童话到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一千零一夜》到《普希金诗歌选》,不管是否看得懂,我一本接一本地像流水一样读了下去。
矿区的孩子都好动,很少有喜欢读书的。发现我对书有着天生的亲近感,眼镜叔叔便让我无条件地分享他的藏书。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他知道。
突然有一天,眼镜叔叔在煤矿塌方中死去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塌方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还来不及呼叫一声,他和另外几个工友就被埋在几百米深的坑道里。人们抢救了几天几夜,然而救上来的却是几具面孔扭曲的尸体。这是很久以后,我从大人们口中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
大人们从来没有正式告诉我眼睛叔叔已经离开了人世了,连父亲和母亲对我也守口如瓶。然而,从此以后,眼镜叔叔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那年轻的妻子、我美丽的阿姨,天天在房间里哭泣,出门的时候也是神qíng恍惚的。我叫她,她看了看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一样,不答应我。她再不给我棒棒糖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那是第一个跟我有着亲密关系的人离开我。然而,那只是一丝忧郁的yīn影,并没有遮住我心头的阳光。很快我又蹦蹦跳跳了。
后来,父亲调动工作,我们一家离开了矿区。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想念那里的青山,那里的矿井和那些童年的伙伴。我再也没有跟他们见过面。现在,即使再见面,我谁也认不出来了。后来,只是辗转听说煤矿效益很不好,工人的日子很难过。
有一次,父亲的一位同事写信给他,倾诉了生活的艰难,他们每月只有一百元退休金,有时还不能按时发出,因此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父亲拿着信叹了半天的气,给这位同事汇去了五百元。虽然这仅仅是杯水车薪,但毕竟是一点心意。
讲完童年的故事,我又重新读你上次的来信。你对于"忏悔"的论述,让我信服和叹服。
你讲述的那个《圣经》故事也让我深受启发: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什么连一位获得拯救的玛利亚也难以诞生呢?有人身在淤泥之中,却因为忏悔而永生;有人长在辉煌的宫殿里,却因为拒绝忏悔并嘲笑忏悔的人而坠入炼狱。人与人之间太不一样了。
同样在土地上行走的,有耶稣这样的人,也有犹大这样的人。
同样在苍穹下呼吸的,有甘地这样的人,也有枪杀甘地的凶手戈德森这样的人。
现实生活中,崇高与卑劣的距离,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宁萱,我一边在给你写信,一边又想给你打电话。我想听听你电话里的声音,请你在电话里给我唱一首歌。我记得我们在未名湖边的那些夜晚,你的歌声在我的耳边dàng漾。
可是,我的手机又没有电了,我只好先充着电,继续把这封信写完。写完信,手机也就充满了电,我就可以听见你的声音了。
今生与来世都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五月二十五日
六、宁萱的信
亲爱的廷生:
今天,转眼就是我们通信一周年了。去年今日,我们还是陌生人;今年今日,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你在山区奔跑的时候,我却在水边戏水。我是我弟弟的"司令",他永远都跟随着我。有时候,真想童年再来一次,我们互相进入对方的童年。那么,我们在一起去玩,弟弟怎么办呢?你告诉过我,也有一个弟弟,那么就gān脆让两个弟弟一起玩吧。
对你来说,矿区的生活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写矿区生活的,我高中时读这部小说,感动得流下了不少的泪水。我能够想象出井下生活的危险、枯燥与乏味,在幽暗的坑道中,必须让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小小的太阳。心灵会发光,就不必恐惧黑暗了。
这两天,我正在读一些关于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字。
阿赫玛托娃描写了那恐怖肆nüè的年代,那个时代诗人如同乞丐。曼德尔施塔姆家里的两个房间中,有一间被一个专门打小报告的人占有了。后来,他们gān脆就被扫地出门。
夫妻俩人坐在大街上,丈夫对妻子说:"应该学会改变职业。我们现在成了乞丐。"
妻子回答说:"乞丐在夏天日子好过一些。"
阿赫玛托娃听到曼德尔施塔姆朗诵的最后一首诗是《基辅街头……》。其中有这样忧伤的句子:
你还没有死,还不是孤独一人
暂时还有乞丐女友
你可以欣赏壮丽的平原
黑暗、寒冷和bào风雪
无论日子如何艰难,妻子娜嘉一直跟丈夫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寄居在阿赫玛托娃家,当主人刚刚在沙发上铺好被褥,曼德尔施塔姆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娜嘉坐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丈夫入睡。
阿赫玛托娃到外边办完事回来,曼德尔施塔姆醒来,向她朗诵了这首诗。阿赫玛托娃重复了一遍。曼德尔施塔姆说了声"谢谢"又睡着了。
后来,就是被捕并"发配"边疆。夫妻之间断绝了音讯。
曼德尔施塔姆从被害的地方只发出过一封信,是写给弟弟亚历山大的,因为他无法跟妻子联系上。在信中,曼德尔施塔姆伤心地询问道:"我亲爱的娜嘉,她在哪里?"他还要求给他邮寄御寒的衣物。亲人给他寄了个包裹。
包裹给退了回来,收件人已经不在人世。
曼德尔施塔姆既是悲惨的,又是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自始至终爱他的妻子。亲爱的廷生,我也愿意做你的"乞丐女友",与你一起面对bào风雪,有了你,不需要一根火柴我也能够感受到温暖。
俄罗斯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地方。你写过很多有关俄罗斯的文字,你和你的朋友摩罗、王开岭等人,都是有浓厚的俄罗斯qíng结的人。吸引你们的,显然不仅仅是那片广袤的原野和浓密的森林,而是那一颗颗在苦难中挣扎、却始终不屈服的心灵。说到底,更是那些美丽、温柔而无比坚qiáng的俄罗斯女xing--你们的那点心思还能够瞒得过我?
不过,那样的女xing并非只有俄罗斯才有,我不就是吗?
新疆诗人北野有一首诗歌,名叫《致一位俄罗斯小姑娘》: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金huáng头发的俄罗斯小姑娘
既然普希金已在决斗中身亡
既然莱蒙托夫又被高加索流放
既然叶赛宁的红色手风琴已经绝响
既然伊凡?阿列克谢叶维奇?蒲宁已客死他乡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白桦树般的俄罗斯姑娘
当你的兄弟在伏尔加河上哼着滴血的船歌
我在huáng河呜咽的地方
背着青砖和白骨,修筑王的城墙
我和你乌拉尔的兄弟一样悲伤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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