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一个知识分子所思所说只是为了满足人类或自己的学术兴趣,只是为了认识世界时,他确乎是可以“只说不做”的。但如果他同时还有改变世界的意图,那恐怕就得“又说又做”了(当然做多做少还可以商量)。马克思说过: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话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哲学家的任务本来就是解释世界么!没错,哲学家的任务确实只是解释世界,问题是知识分子并不都是哲学家,哲学家也并非都不想改变世界。尤小立先生也认为知识分子通常都有改变世界的念头,只不过那念头多半只是一种理想,未必能马上兑现而已。他说:“从根本上说,知识分子都是些理想主义者,他们不可能完全认同于现实的状况,而多半是以批判、改造、完善现实,寄寓理想于未来为己任的。”这话说得挺拗口,但意思总算还明白。就是说因为知识分子都很理想主义,也就不会满足于现实,因此要说;又由于他们的理想是超越时空指向未来的,想实现也实现不了,因此不做。
我不否认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且认为人类不能没有这样的知识分子。总得有忧天的杞人,尽管这“天”一时半会还掉不下来。也总得有人去设计“理想国”,尽管那理想的国度同样一时半会还建立不起来,甚至压根不过想入非非,但我们还是不能没有这理想。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只是由于他有理想,才不至于沉沦为禽shòu。因此我不但赞成人类要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且赞成他们只想只说不做。
但,正如没有历史也就没有现在,没有当下也就没有未来。就算是理想主义者吧,请问他们的理想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是从水里冒出来的?都不是。理想,只能来源于现实,植根于现实。任何理想,实际上都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思。一个知识分子,之所以能对现实进行批判和反思,是因为他对现实有着深切的体验;而他之所以有体验,则因为他“做”,或者曾经做过。
于是,我们对于“做”,就有了新的认识。
在我看来,qiáng调知识分子不但要说,而且要做,仅仅在于体验。对于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体验是至关重要的。什么是知识分子?我赞成尤小立先生的观点,不能把但凡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叫做“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是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唯其如此,他之于社会生活,就不能完全持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
隔岸观火的结果必然是隔靴搔痒或隔山买牛。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超越、超脱而不超然,更不能漠然。保持距离是完全必要的。没有了距离,就会丧失反思和批判的立场。即便进行反思和批判,也往往会失之琐碎,流于肤浅。同样,没有体验也是不行的。没有亲力亲为的切身体验,那反思就难免空疏,那批判就难免飘忽,那些建设xing的意见更难免自以为是,纸上谈兵。事实上,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比如鲁迅),几乎无不对现实生活有着切肤之痛的体验。我从来就不相信,那些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人,竟能代表社会的良知与良心!因此尽管社会分工赋予了知识分子只想只说不做的“权利”和“资格”,但为了更好地想和说,我主张诸君还是“多少做一点”为好。
不敢流泪
彭程先生《流泪的阅读》一文(2000年
10月
11日《中华读书报》),无疑
是用心血和泪水写就的。它唤醒了我许多尘封的记忆,比如那写着“乡下爷爷收”
的信,那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些记忆融化了我心灵周围的坚冰,使我在-刹那间重新体验到那相违已久的感动。我差点就流下了眼泪。真的,只差一点。
我赞成彭程先生的观点:阅读需要感动,而泪水则是证明。眼泪并不仅仅因为苦难和对弱者的同qíng而坠落。更为感动而流淌。这种感动不仅是对作者和作品的肯定,也是对读者的肯定,是对艺术家和欣赏者的双重肯定,即人的确证。我在《人的确证——人类学艺术原理》一书中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在我看来,艺术非他,乃是人通过一个中介物(艺术品)的作用实现人与人之间qíng感传达的过程。通过这个传达,即由感动而生的同qíng(它的准确定义是“体验到相同的qíng感”),艺术家和欣赏者都确证了自己是一个可以和他人、和全人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人,一个有着人xing与人qíng的真正的人。所以,真正的艺术家都是和全人类同呼吸共命运的。他们的心总是和人类连在一起,他们也总是在关注着社会,关注着人生,尽管他们的目光可能会落在一棵不起眼的小糙身上。但这种关注是和艺术家博大的悲悯qíng怀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正因为他们的同qíng心是如此博大,他们的关注才不拒细小。正如英国作家康拉德所说,对于艺术家而言,“天下没有一个光明的地方或黑暗的角落不值得投以惊羡和同qíng的一瞥,哪怕是匆匆一瞥也罢”。
同样,一个真正的欣赏者也应该有这份“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同qíng心。这样,他对艺术品才会产生感动,才会因感动而流泪。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称为“欣赏者”。因为他不是一个陌生的、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而是艺术家的知音。
事实上,艺术正是一座架设在心灵之上通往他人、通往全人类的桥梁。有了这样一座桥梁,无数个孤独、寂寞、迷惘、脆弱的心灵就沟通起来了。不管是“无助的我”,还是“久违的你”,便都能通过这qíng感的共鸣,感觉的相通,通过那会心的一笑,由相互错过而相互确证,由素昧平生而成为知己,肝胆相照,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在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我们就能对每个人说:“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gān。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不再孤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艺术是人的确证,是对人xing、人的社会xing的确证。因为一个对别人麻木不仁的人,对自己也往往缺乏体验。他们既然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别人惨遭蹂躏甚至含冤而死,对自己的qíng感世界也会漠不关心,而只会把qíng感也看做物yù,看做某种可以出卖、jiāo换或骗取名利的东西,最后使自己变得不再是人。因此,我同意彭程先生的观点:呼唤泪水和感动,这是超越时间的人xing的要求。
但,我们却不敢流泪。
我们不敢流泪,是因为“眼泪天然地与善良和怜悯有关”,而我们的“善良和怜悯”又曾无数次被廉价地骗取。毕竟,正如彭程先生所言,“泪水发源自人xing中最深沉、柔软的部分”,因此也最脆弱、最经不起伤害:伤害既多,出于自卫的本能,那最柔弱的也会慢慢坚硬起来,我们也就会变得“铁石心肠”。甚至,当我们不知不觉被感动时,心灵深处竟会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小心,别又上当!
这很可悲,也很无奈;。
说起来,qíng感原本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它发自内心,不可替代,难以忘怀。你可以qiáng迫一个人做某、件事,却不能qiáng迫他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你可以“说服”一对恋人分手,却无法抹去他们心底爱的记忆。一个姑娘可能会被“骗取了爱qíng”,但对那姑娘而言,那份爱却是真实的。然而,qíng感虽不能作伪,“qíng感的样子”却是可以伪装的(这正是那个姑娘会被骗取爱qíng的原因)。一个并无所爱的人也可以“含qíng脉脉”,一个并无所恨的人也可以“义愤填膺”。甚至,当他全身心地投人到这种“作伪”的过程中去时,就连作假者本人,也会当真被感动,以为自己真有那份qíng感。我们在许多艺术门类(如戏剧)中都能看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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