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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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说“西体中用”。

  “西休中用”是李泽厚的得意之笔。从学理上讲,也没什么问题。因为中西体用之争的结果,也无非是四种选择:一成不变、全盘西化、中体西用、西体中用。一成不变守不住,全盘西化行不通,中体西用早就声名láng藉,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西体中用”。

  问题没有,麻烦却多。

  麻烦就在于究竟于什么是“体”,“西”又是什么意思。对于这个关键问题,李泽厚自以为说得很清楚,其实吞吞吐吐,闪烁其辞,甚至前言不搭后语。比如他说“体”只能是“社会存在的本体”,即人民大众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因为这才是任何社会生存、延续、发展的根本所在。至于“西”,则主要是现代化的意思。现代化虽然不等于“西化”,但现代化之种种(思想、观念、方式、载体)却又都从西方学习、引进得来,因此无妨谓之“西体”(《世纪新梦》)。这倒是不错的,只不过这些都用不着李老师来讲来教。因为我们早就穿牛仔裤、吃麦当劳、开丰田车、用电冰箱了。一句话,我们早就“西体”了。只是不知道如何“中用”,用进口收录机放磁带打太极拳算不算?

  看不懂的地方还很是不少。比方说,李泽厚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学”(学问、知识、文化、意识形态)不能够作为“体”,“体”只能是“社会存在”;却又说“学”既然生长在“体”上,并产生、维系和推动这个“体”的存在,就当然应该为“主”、为“本”、为“体”。因此所谓“西体中用”,又仍然可说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这个“西学”不但包括马克思主义,还包括其他理论学说,以及科学技术、政经管理等等(《中国现代思想史论》)。

  这可真是你不说我还清楚,你越说我越糊涂。体,既是“社会日常生活”,又是“社会意识形态”,还是“把发展科技生产力作为进人现代社会的根本关键”

  (它还同时也就是“西体”),到底是哪个?西,既是现代化,又是新思想,还包括科学技术,又到底是哪个?

  都是,也都不是,全加在一起才是,却又只能分开来说,而且越说越说不清楚。因此李泽厚这个看上去头头是道,说起来振振有辞的提法,就麻烦多多。如果“西”即现代化,则所谓“西体中用”就是“现代为体,传统为用”;如果“西”

  即科学技术,则所谓“西体中用”就是“科技为体,人文为用”;如果“西”即马克思主义,则所谓“西体中用”就是“马列为体,儒学为用”。这倒可能是李泽厚的真实想法。晚年的李泽厚,津津乐道的课题是“新儒学”,而他的所谓“新儒学”,又据说是要把儒学和马克思主义融合起来。或者说,是要用马克思主义去夺取,占领“新儒学”的阵地。我想这大约又是一个两边不讨好的事qíng。海外那些“新儒家”并不可能接受马克思主义,国内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人也未必领他的qíng,至于年轻一代,则恐怕根本就没有兴趣。李泽厚的这种“紊乱”,或“杂糅’,正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因为他原本就喜欢搞折衷凋和,就连那个早就有人质疑的“体用模式”也不肯放弃。诸家学说都想一一顾及。这种做法,貌似公允,实则中庸。其实,思想家的可贵,不在平和,而在彻底。如果兼容xing不够,或统摄力不足,那就可能自己心里想着“集大成”,给人的感觉却是“一勺烩”。这是一个教训。以李泽厚之才智过人尚且如此,学力不逮者就更不用存那份痴心妄想了。

  不能说李泽厚的“西体中用”完全没有道理,更不能说他不是一番好意。他是很想为中国的现代化寻找一条康庄大道的。他设想的蓝图也很不错,以社会存在(即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为本体,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发展科技生产力为关键,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同时,既学习西方经验,又弘扬民族传统,以期平稳健康地实现现代化。这有什么错?差不多就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意思了。问题是,我们已经有了邓小平理论,还要你那个含糊其辞歧义甚多的“西体中用”gān什么?你那个“西体中用”,既不如邓小平理论讲得清,也不如邓小平理论管用。“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西体中用”

  呢,却还要解释老半天。单凭这一条,就不成功。

  我看李泽厚是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路可走了。他恐怕只能在“晚风”中,继续编织他的“世纪新梦”。毕竟,“人活着,总有梦”。没有梦,人,“特别是那些为人类制造幻梦的知识分子,又如何能活呢”?所以我们不能没有梦,也不能没有李泽厚这样的知识分子,哪怕他们不过是“痴人说梦”。

  李泽厚曾用孔子佛祖的话来为他的《世纪新梦》作结,我也借来结束本文吧——

  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那就不说也罢。

  □走近顾准

  一奇才与厄运

  写完李泽厚,再来谈顾准,感慨良多!

  如果说李泽厚还只是“想当”思想家,那么,顾准则无可置疑的“就是”思想家。有人说顾准是近五十年来中国唯一的思想家,还有人说“幸亏有了顾准,才挽回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思想界在那个可耻年代的集体名誉”(请参看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这些说法或许可以讨论,但不管怎么说,早在1974

  年便已“盖棺”的顾准,都将以“思想家”或“思想者”而被论定。

  不过,我想谈的却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这个人我从来就认为,研究一个历史人物,弄清他的思想固然重要,琢磨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也许更有意思或意义。

  思想总是有限的,再说我们也并不一定都打算当思想家或别的什么家,但我们却无一例外地要做人。

  做人,才是最根本的。

  顾准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旷世奇才。早在1930年,十五岁的他便以

  其在会计学方面的成就和造诣,在上海工商界崭露头角,被誉为“奇特的少年天才”。十九岁时,他出版了我国第一部银行会计学专著,以后又多次与会计学泰斗潘序伦合作出书甚至捉刀代笔,成为会计学界一颗耀眼的新星。二十三四岁时,他一面担任高级职员,一面从事地下活动,同时还在圣约翰、之江、沪江三所教会大学兼任教职,流畅地使用英文和日文授课,让那些一贯自命不凡的名牌大学学生深为折服。中年从行政领导部门转岗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后,更是博览群书,学贯中西。他jīng通数学、历史学、经济学,在哲学、法学、宗教学、社会学、政治学诸领域都取得了非同一般的研究成果,范围跨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译著、论著甚多而思想、方法超前,被称作“中国的哈耶克”(奥地利思想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如果他像陈寅恪、钱钟书那样,有着家学渊源、留洋经历倒也罢了,然而他却出身不过学徒,学历不过初中,少年为生计困扰,青年为革命奔波,中年受政治迫害,晚年被癌症折磨。如此艰难困苦,却留下丰富的思想遗产,以至于被认为“后生晚辈尝鼎一脔,倘能继轨接武,光大其说,必能卓然成家”〔李慎之《点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真真令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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