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却不能超脱。因为他既是读书人,又是革命者,而且首先是革命者。对于他来说,革命比读书做学问重要多了。如果说,陈寅恪是以学术为生命并拼死力争,那么,顾准则是以革命为生命并拼死力争的。他不能够把自己从这个青年时代就为之献身的事业中分离出来。即便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开除党籍,他也要大声宣布:“我是共产党员!
”
因此,“娜拉走后怎样”这个问题,别人可以不思考,作为革命者兼思想者的顾准却不能不思考;别人想清楚以后可以不说出来,顾准却不能不说出来。这就是顾准常常“忍不住”的根本原因。而且,由于上述问题具有不可回避的现实xing和cao作xing,就注定了顾准必然要对现实问题发表意见,哪怕这个所谓“现实问题”只不过是房子怎么盖,饭怎么吃,怎样既应付上级又不让农民吃亏太多等等。
顾准和钱钟书的区别还在于他们对人的看法不一样。钱钟书“真的知道人一‘两足无毛动物’一一之丑陋、愚蠢、虚伪,是没法子的事qíng,知道世界喜欢在荒诞滑稽里闹成个兴高采烈的样子”(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
所以钱钟书并不把自己的能力看得太重,也不把别人的荒唐看得太重,因而能够活得gān净、明快、轻松、潇洒,在明智清醒的同时保待一份幽默感,还能偶尔任xing一下。顾准却相反。在他看来,人也好,世界也好,目前这种状况都是不对头的,而且是有办法的。因为不对头,所以他要革命;因为有办法,所以他要思考。
他在晚年不要命地阅读、翻译、思考、写作,就是想找出一个使人类避免苦难、得到幸福的办法来,并把这办法告知世人。可见,顾准其实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尽管他主张“经验主义”;钱钟书则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尽管他生活在超现实的学术世界里,而且活得快乐。实际上,真正的乐观主义者是不会快乐的,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才快乐。所谓“乐观主义”,实际上是相信世界总会变好,他总有一个理想模式在那里。然而世界在事实上又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美好,因此他们痛苦。悲观主义呢,没有那个理想模式,也不认为世界当真就会多么好,现在这样就不错了结果他们快乐。
钱钟书确实是活得比较轻松潇洒的。就连做学问,也看不出有丝毫吃力的地方。骆玉明教授说陈寅恪的学问总是用力很重甚至是固执的,钱钟书的学问则显得“通脱而活泼”。但要想学问做得“通脱活泼”,首先得为人“通脱活泼”才行。
钱钟书就是这样的人。从季康夫人杨绛的文章中我们得知,钱钟书是既聪明绝世又痴顽透顶的。比方说,他会在大热天里,用毛笔墨汁在熟睡的女儿肚子上画一个大花脸(那时女儿还是一个小娃娃)。或者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埋在女儿被子里,听她惊叫然后大笑。总之,钱钟书对待人生,多少带点游戏态度。甚至对待学问,也多少带点游戏态度。而顾准和陈寅恪是少有这种游戏态度的。他们也开玩笑,也有幽默感,也谈笑风生,却不会游戏人生。只有生xing顽皮而又看穿一切,远政治而又多谈文艺的钱钟书,才能以游戏的态度艺术的态度看待生活,活得富于qíng趣和qíng感。
问题在于钱先生不但活得不沉重,也不肮脏。顾准曾不止一次不无沉重地说:
“我的手上没有血。”钱钟书的手上又何尝有血?但顾准为了手上不沾血而付出的代价,钱钟书却似乎没有付出过。这固然有客观上的原因(钱钟书没有顾准那么多说不清的关系要jiāo代),却也与钱钟书的处世哲学不无关系。钱钟书基本上是坚守“默默者存”的诫言,闭门不问天下事的。有人甚至因此而指责钱先生,认为像钱先生这样面对bào政保持缄默,至少在顾准的光照下应感到“无地自容”。
依我看这是苛求了。而且,这种苛求并不好。顾准当然是勇敢的、坚毅的、让人敬仰的,但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成为顾准。成不了且不说,当真都成了,没准也可怕。要求所有人都成为英雄,其结果很可能是造就一人批bào徒;而承认大家都很平凡普通,其实成不了英雄反倒天下太平,都能过安生日子。用顾准的话说,就是与其号召大家做“海燕”,不如承认多数是家雀,同时承认家雀的各种权利(《顾准日记》)。世界毕竟是由普通人组成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做人只要有一条底线就可!以了。比方说,手上不能有血。又比方说,不能做亏心事。只要能守住这条底线,保全自己也就无可厚非。在这方面,并不普通的钱钟书倒是为众多的普通人作出了表率。
正直的知识分子其实有很多类型。有顾准那样的,也有钱钟书、陈寅恪这样的。陈寅恪也没有像顾准那样去拿jī蛋碰石头,明知不可而为之。但陈寅恪同样坚守着他的底线,那就是“自由思想,独立jīng神”,就是“士可杀而不可rǔ”,就是饭可以不吃,衣可以不穿,学问也可以不做,而气节不能亏。所以读《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就和读《顾准全传》一样,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是啊,陈寅恪的底线如此之多,还要公开亮出来,他活得怎能不沉重!顾准则不但活得沉重,而且艰难。在那个拒不承认“家雀”生存权利的年代里,公然宣称大多数人不过是“家雀”,是会被群起而攻之的。他不但会被讥为“蓬间雀”,还会被视为“过街鼠”。因为那时“家雀”们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家雀”,都以为自己是“鲲鹏”。你把“鲲鹏”说成是“家雀”,不是自找麻烦吗?于是,原本也可以做做“家雀”的顾准,便不得不去做“海燕”,并为此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六绝望之望
1974年
11月
11日,顾准被确诊为癌症晚期,癌肿大如jī卵、卡在心脏与气管之间,并已扩散,实际上已无法医治。这时的顾准,可真如批判他的那些人所言,只有“死路一条”了。对于顾准这样的革命者来说,死原本不足畏。甚至,由于他多年来受尽苦难受尽折磨,死亡于他,可能还是一种解脱,至少不比生来得沉重。然而顾准却死不瞑目。
因为直到临终那一刻,他的五个字女没有一个来看他。顾准的子女和他正式断绝关系,大约是在
197年底。此前,同年
1月
18日yīn历小年夜,妻子汪璧
已提出离婚,在家的孩子也开始不再理他。这当然是因为顾准第二次被打成“右派”,并且成了“极右派”,而“文化大革命”已全面展开,政治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在这个人人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顾准继续留在家中,只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更大的灾难。考虑到“1957年以来我欠下这个家庭这么多债,以后不应该再害亲人”,顾准同意了妻子和子女的要求;而且,说实在的,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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