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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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藕虽断,丝相连;人还在,心不死;离开家庭孤身人过着形影相吊生活的顾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妻儿。他甚至痴qíng到这种程度:刚刚挨完批斗,擦把脸,便抓紧时间搞翻译,还天真地幻想着今后能用这些稿费补贴子女。至于一次次的找寻,一次次的联络,一次次的托人传话,就更不在话上。现在,他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就是想“害人”也害不了啦!在这人生的最后日子里,他多想看看自己的子女呀!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啊!

  被老友陈易称为“英雄肝胆,儿女心肠”的顾准,此刻几乎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个心愿了。他的另一个心愿——完成宏大的研究计划,已无法实现。但不能再写作,是没有法子的。再见子女一面,总是可以想办法的吧?这个念头如此的qiáng烈,以至于顾准咬紧牙关,又做了一件违心的事。在顾准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后,在他朋友们的qiáng烈呼吁下,经济研究所决定给他摘掉“右派”帽子,但前提条件或者说必须履行的手续,则是在一张预先写好“我承认,我犯了以下错误……”

  的认错书上签字。这对顾准,无异奇耻大rǔ,同样将死不瞑目。因此,尽管来人反复说明,他们完全出于好意,顾准仍倔qiáng地表示,承认错误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他不需要、也不在乎摘什么帽子。但是,当他听朋友们说,“如果你摘了帽,子女们就会来看你”时,顾准忍痛含泪用颤抖的手签上了这个死都不肯签署的文件。

  他流着泪对骆耕漠、吴敬琏说:我签这个字,既是为了最后见见我的子女,也是想,这样也许多少能够改善一点子女的处境。这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顾准的这份痴qíng实在感天动地,就连经济所“革委会”的负责人也动了恻隐之心,去信给顾准的幼子,要他们来医院护理。

  然而得到的答复是:不来,不来,就是不来!顾准的幼子顾重之(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回信说:“在对党的事业的热爱和对顾准的憎恨之间是不可能存在什么一般的父子感qíng的。

  ”“我是要跟党跟毛主席走的,我是决不能跟着顾准走的,在这种qíng沉下,我们采取了断绝关系的措施,我至今认为是正确的,我丝毫也不认为是过分。

  ”

  他们终于一个都没来,恩断义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顾准的家庭悲剧,无疑是当时千万个家庭悲剧之例;与“有问题”的父母“划清界线”,也是当时带有普遍xing的一种行为,而且受到肯定和鼓励。问题是,并非所有“黑帮”、“走资派”、“三反分子”、“牛鬼蛇神”的子女配偶,都和他们断绝关系。刘少奇的没有,邓小平的没有,陈寅恪的没有,钱钟书的没有,我认识的一些人也没有。就算声明“划清界线”、“断绝关系”,也不过是明断暗不断,或者在运动初期揭发批判,运动后期又重返家庭。至少,在其弥留之际,总要来尽点人子的义务。正如顾准怅然慨叹的:“人都快死啦,还怕受什么影响!”像顾准子女这样“绝qíng”的,还真不多见。

  原因究竟何在?是他的子女不好吗?不是,顾准曾对他的“小朋友”徐方(咪咪)说:我的子女,那可是叫花子吃老鸭——个个好哇!是他们当真来不得吗?

  也不是。军宣队发了通知,经济所“革委会”也希望他们来,政治上还能有什么问题?再说顾准的告别仪式,长女顾淑林和长子顾逸东也去了么!难道活人见不得,死人就见得?到医院去护理病人是“划不清阶级界线”,参加告别仪式就是“阶级立场坚定”?讲不通嘛!那么,是他们和父亲没感qíng吗?更不是。顾准是不怎么管家顾家。早期工作忙,没时间;后来当右派,没资格。何况被隔离审查和送去劳改又有好几次。但不等于子女们就从未得到过父爱,更不等于对他们父亲的死活就无动于衷;参加告别仪式那天,顾淑林和顾逸东特意提前一个半小时赶到协和医院,等着向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姐弟两人抱头痛哭,“心中的哀伤难以言传”。事后,顾逸东把一切责任都揽了下来:“过去的事qíng,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责任,请求世人不要责怪我的弟妹。”可见,他们既非无qíng无义之人,也非品质恶劣之人,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又实在难以让人接受和理解。

  是不好理解。再怎么说,顾准也是他们的爹呀!没错,当时的顾准确实又“黑”

  又“脏”,谁沾边谁倒霉,但也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顾准的弟弟陈敏之、老朋友骆耕漠、弟子吴敬琏等等就没有回避(顾准病危时他们都在chuáng前陪伴),就连张纯音的女儿咪咪(徐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也和顾准成为朋友。就在顾准的子女拒绝来医院看望护理他时,远在兰州的咪咪却给她敬爱的顾伯伯写信说:“我就是你的亲女儿。”两两对比,难道不发人深思吗?难怪当顾淑林和顾逸东参加告别仪式时,一位老先生看他们的眼光,会“像刀子一般”。

  我们不想责备谁,我们也没有资格责备谁。我们自己在那个荒唐年月里gān的荒唐事还少吗?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但事qíng却必须搞清楚。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必须找出原因并引以为训。

  那就恕我不恭了。

  七两难选择

  依我的猜测,子女们不愿见顾准,倒未必是自私(怕受牵连和影响),多半也是心里有一份怨恨(这点想必他们现在不愿意说出来)。所谓“怨恨”,也未必是因为顾准“害”了他们,而多半是因为顾准“害死了”他们的妈妈。顾准的妻子汪璧是在

  198年

  4月

  8日服毒自杀的。直接的原因,可能是她

  194年在家

  中帮顾准销毁积存多年的手稿、笔记一事被揭发,因此遗书上有“帮助反革命分子销毁材料罪该万死”的字样。其实,早在

  197年她与顾准离婚之前,就已经

  有了自杀的念头。“文革”刚爆发,她就受到顾准的诛连而被批斗,既是“走资派”,又是“狗右派的臭婆娘”。后来又被当众宣布开除党籍,而这一切又都无不与顾准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汪璧就是顾准“害”死的。汪璧被bī死后,几个顿失庇护的孩子哭得昏天黑地,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只好姐弟几个相互帮衬搀扶着,料理了母亲的后事。这个时候,那个“害死”妈妈的顾准在哪里呢?可曾来看过亡妻一眼?可曾来为丧事出过一把力?可曾来安慰下痛失慈母的儿女们?没有。

  这当然不能怪顾准。当时,他也在千方百计打听家人的qíng况,甚至在为家人攒钱攒粮票。但他被牢牢地管制住了,一点消息也得不到。他同样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可惜这些qíng况子女们都不知道,知道了也末必能抹去心头的yīn影,至少是,一边是很少回家,却不断给家里惹麻烦添乱子带来灾难的父亲,一边是受尽惊吓、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的母亲,做子女的站在谁一边,将心比心,还不难理解吗?子女们毫不犹豫也别无选择地站在了汪璧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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