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璧的立场,就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立场。汪璧也是个老党员,早在三十年代就参加了党领导的地下革命斗争。六十年代她帮顾准“销毁罪证”
时手法熟练动作敏捷,就因为她当年用这办法对付过特务。对于这样一个老党员来说,党的立场就是她的立场,党的思想就是她的思想,党要她奔向何方她就奔向何方。因此,当一个足以bī死人的两难问题摆在她面前时,她的内心世界就分裂了。这个问题就是:要革命还是要顾准,跟党走还是跟顾准走,相信毛主席还是相信顾准?她当然是要革命的,顾准也要革命。这本来不成问题,他们是“革命夫妻”么。问题是,一个人是不是革命,并不由他自己说了算。顾准说自己是革命者,别人却说他是“反革命”,而这些“别人”又据说代表党。这一下,汪璧就像哈姆雷特一样,不知道该生还是该死。甚至就像祥林嫂一样,连“死路一条”都没有(请参看本书《忏悔与做人》)。诚如顾准次子顾南九(高粱)事后回忆所说:“她实在是没有一条好路可以走啊!"汪璧一开始也想两全,但即使她愿意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政治前途,子女呢?难道让他们也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黑牢?倒是做父亲的顾准想得“周到”。
19年,当他看到孩子的思想与自己尖锐对立时,为了保护子女的前途,慡xing与汪璧议定,今后就让子女把他作为“反党右派”来看待,让子女和主流文化融为一体,他甚至很少回家或不回家,以确保子女和自己划清界线。由于同样的原因,汪璧也痛苦不堪地同意了丈夫的决定。她只是衷心祈望:“顾准能逐步向组织靠拢,而组织上则逐步谅解顾准,于是,一切又恢复常态。
”
然而她盼来的却是失望。顾准并没有“逐步向组织靠拢”,反而越走越远;组织上也没有“逐步谅解顾准”,反倒越整越凶,最后,连刘少奇、邓小平、陶铸这样党的最高层领导都被打倒,她一个“右派老婆”、“反革命家属”,又能有什么指望?
汪璧自杀了。留下的是无法弥合的裂痕。
从六十年初便已和顾准“划清界线”的子女们,此刻已再也无法理解他们的父亲,站在他们的父亲一边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算下来他们已冷冻了十四年,已是“积重难返”。看来,顾准当年的决定实在是错了。本来,顾准是可以争取自己的子女的。至少长女顾淑林,“一向与父亲平等地讨论问题”,而且“善于思考,爱钻研”,怎么就不能好好谈谈?张纯音也坦诚地对顾准说:“孩子们今天对你的态度,你自己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因为你以前只对他们说社会上那些‘正面’的话,而我对孩子说真话。我告诉孩子,右派分子其实是受委屈的好人,还带她去见了几个右派。”结果,张纯音养育了咪咪这样的好女儿。这个好女儿不但没有和张纯音“划清界线”,还成了顾准的“女儿”。
然而转念一想,恐怕还是不行。就算顾准和子女们说真话吧,他们能理解吗?
就连汪璧,其实也理解不了嘛!她自杀前对顾准好,一是夫妻qíng分,二是凭直觉相信顾准不是“坏人”,再就是还有改变qíng况的一线希望。至于顾准的思想,她未必理解赞同。但顾准是思想家。没有顾准的思想,就没有什么顾准。不理解顾准的思想,也不会认为他是“好人”。再说,如果子女们理解并赞同顾准的思想,又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人呢?照顾准的思想去说去做,要挨整;不照顾准的思想去说去做,不愿意。莫非在外面说主流意识形态的话,回家和顾准说“黑话”不成?那岂不变成两面派了?以顾准之正派耿直,又岂能把子女培养成两面派?
顾准同样两难。
这样一想,问题就不在顾准、汪璧和他们的子女,而在于为什么一个社会只准有种声音?为什么一个人“一旦因为说出了浅人庸人所不懂的真理,就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王元化《<顾准全传)序》)?高建国说:“倘若要问当年殴打顾准的青年,为什么如此残忍?他们必定会说,顾准是头上戴着几顶帽子的坏人。
可是,帽子底下是什么事实?他们却从来没有看见。”又说,许多人只知道要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至于这人是探索者、思想家,还是‘把牛弄死,把粮食烧掉’的反革命,无需弄清也不许弄清”。我要问的是:难道帽子下的事实证明他是坏人,就可以毒打?难道当真是“把牛弄死,把粮食烧掉”的反革命,就该断绝父子关系?我的回答是“否”!就算顾准是那样的“犯罪分子”,也不必断绝关系,因为这违背了天理人伦;也不能任意毒打,因为这侵犯了基本人权。
不能因为现在证明顾准当年的思想是正确的,就来翻这个案!这仍然是以思想言论定罪,而思想言论是不能作为定罪依据的。如果因为顾准思想正确,就说当年不该打他,子女不该和他断绝关系,那么,如果明天又发现顾准思想是错误的,是不是又可以再给他戴一次帽子,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三百,然后让他的子女们再登报声明断绝关系?不能吧?时至今日,我们实在不能再那样看问题了!
为了确保顾准的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必须大声地说:思想言论的自由,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赋予每个公民的权利,任何人都不得剥夺,也不能因为他的思想言论而给他定罪,哪怕他的思想言论是错误的!
错误的思想言论当然要批判,但只能是对等地讨论。而且必须保证对方的答辩权;也不能因此就把他关起来,更不能动用私刑。把粮食烧了牛弄死了,当然要处以刑律,但不必把他打入“另册”,让所有的人都和他划清界线。这些最起码的法律常识和人权常识,难道还要一讲再讲吗?
八无qíng未必真豪杰
文章写到这里,不禁感慨系之。做人,实在是很难、很难的呀!在顾准,是家国难以兼顾;在他的子女,则是忠孝不能两全。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通融的办法,一条让大家都能过得去的道路?
过去我们遇到这种qíng况,总是很轻松或故作轻松地说,如果熊掌与鱼不可得兼,那就舍鱼而取熊掌,不要检了芝麻丢了西瓜。其实,事qíng哪有那么简单。有时,芝麻的意义也不一定就亚于西瓜,再说我们也不一定弄得清哪是熊掌哪是鱼。
就说“qíng”,―—亲qíng、友qíng、爱qíng,难道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是可以轻易舍弃的“鱼”和“芝麻”吗?
一开始,顾准的子女们大约就是这样认为的。那时他们还年轻,既不太知道自已的斤两,也不太知道“断绝关系”四个字的份量,何况革命热qíng又很高涨,外面的形势也是如火如荼。但要说他们事后心里当真很轻松,我也不信。血缘亲qíng又不是一根纸绳,哪能说断就断?想必也是牙关咬了又咬,心肠硬了又硬,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因此,当他们终于醒悟,终于发现自己背弃的是人间最好的父亲,追随的是祸国殃民的jian贼,割舍亲qíng其实是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就是说,舍弃的其实是“熊掌”,追求的其实是“鱼”,而已是“臭鱼烂虾”时,你想,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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