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5:从春秋到战国_易中天【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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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将是另一个故事。

  这是什么时代

  赌棍、骗子、食客、商人,各色人等次第亮相,粉墨登场,演绎出五光十色轰轰烈烈的悲剧和喜剧。参与演出的人,其实还有很多。比如自荐的毛遂,刺秦的荆轲,救赵的信陵君,都为读者耳熟能详。于是我们不禁要问:战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赌徒的时代。

  没错,时代跟人一样,也是有个xing的。因此,如果把chūn秋和战国比作人,那么,chūn秋是贵族,战国是平民;chūn秋是君子,战国是小人;chūn秋是英雄,战国是赌棍。只不过,战国的赌棍往往也有血气和血xing,甚至同时也是豪侠。豪侠之赌,即为豪赌。那一份豪qíng和侠义,依然令人神往,让人心仪。

  比如冯。

  冯当然不好说是赌徒,却也是个敢押宝的。他为孟尝君收买人心,就是做期货,也是赌。实际上他的延长贷期和焚烧债券,并未得到孟尝君的授权。而且,如果后来孟尝君没被免职,这笔投资也体现不出回报。因此,当冯豪qíng万丈大烧其薛邑债券时,他不是在赌吗?

  但,冯又是仗义的。

  孟尝君罢相后,他门下那三千食客都如鸟shòu散,跑得一gān二净,留下的只有一个冯,帮助他东山再起的也只有冯。因此,复位后的孟尝君便对冯说:那帮小人要是还敢回来,我一定把口水吐到他们脸上。

  冯立即俯身下拜。

  孟尝君大惊失色:先生难道要替那些家伙谢罪吗?

  冯说,不!臣是要替君上的不当言论谢罪。君上应该知道,有生有死,是天之常道;嫌贫爱富,是人之常qíng。那些赶集逛商场的,早上蜂拥而入,晚上不屑一顾,难道因为喜欢早晨厌恶夜晚?不,是因为他们要的东西到晚上就没有了。因此,请不要责怪那些人的离去。6

  这可能是冯所做最仗义的一件事,但他讲的道理却是利,他对孟尝君的忠诚也表现为利。这就跟chūn秋大不相同。chūn秋开口闭口是礼,战国开口闭口是利。这一点,只要比较《国语》和《战国策》,就一目了然。7

  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战国的时代特征。

  什么特征?

  唯利是图。

  对此,苏秦应该深有体会。当初,他外出谋生一无所获回到家乡时,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父母亲甚至连话都不跟他说。后来,他佩六国相印衣锦还乡,家里人都不敢抬头看他,嫂子更是像仆妇一样伺候他吃饭。苏秦笑着问嫂子:你们前倨后恭,是什么原因?嫂子匍匐上前,把脸贴在地面上说:因为您现在又有权势又有钱啊!

  这真是赤luǒluǒ的势利。难怪苏秦会感叹说:一个人如果贫穷,父母都不拿他当儿子;如果富贵,亲戚都会来拍马屁。人生在世,难道可以不在乎金钱地位吗?8

  切肤之痛,经验之谈呀!

  的确,战国是一个“真小人”的时代。在这二百多年中,社会也为各色人等提供了广阔空间和无限可能。比如虞卿,原本是个连真名实姓都无人知晓的穷光蛋。但他穿着糙鞋扛着雨伞去游说赵孝成王,一见即获赏huáng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即拜为上卿,可谓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如此一夜成名一夜bào富,对士人岂能没有诱惑?9

  何况门槛极低,只要一张嘴;成本也极低,只要一席话。所以,张仪当年被人疑为窃贼遭到毒打,回家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婆,你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老婆笑着说:舌头倒是还在。

  张仪便说:足矣!10

  甚至没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要紧。比如孟尝君的食客中,就什么人都有。结果,会学狗叫的,帮他窃得狐白裘,买通秦王宠姬;会学jī叫的,帮他哄开函谷关,顺利逃出秦国。jī鸣狗盗,不也换来富贵荣华?11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人,如果原本一无所有,只要敢作敢为就可能大富大贵,谁不想赌他一把?能像冯那样仗义,便是意外之喜。能像吕不韦那样通过利人来利己,则要算聪明。吕不韦在邯郸拜见异人时,话就说得非常清楚直白:在下当然要光大自己的门楣,但在下的门楣却要靠公子的门楣才能光大,所以我们必须合作。

  战国,是趋利的时代。

  这样的时代是没什么道德感可言的。苏秦甚至公开对燕易王说,臣下我不讲诚信,正是王上您的福分。那些讲诚信的都死守道德,谁会为王上的利益而奔走呢?

  苏秦这样说,还真不是qiáng词夺理,反倒应该看作透彻通晓。事实上战国的王侯,不少就是赌棍出身,他们在国际关系中的作为,其实难免赌徒心态。正所谓“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qiáng”。12于是上流社会,弃仁义而重权谋;诸侯各国,废礼让而重战争。结果,应运而生的,是谋臣策士;平步青云的,是地痞流氓。

  这就是战国──只讲功利不讲道义,只要目的不择手段,成者王侯败者寇,谁有权势谁就是大爷。

  战国,是无德的时代。

  没错,如果说chūn秋还只是礼乐崩坏,那么,战国便已是道德沦丧。这对于华夏文明,无疑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qíng。因为华夏文明的制度支持,是井田、宗法、封建、礼乐;全民共识,则是以德治国,以礼维序,以乐致和。德治是“一个中心”,礼乐是“两个基本点”。华夏民族的核心价值观,就体现在这一整套系统中。

  然而这一整套系统,都在战国分崩离析,而且不可能不崩溃。是啊,楚是南蛮,秦是西戎,燕是北狄,田齐和赵、魏、韩是盗篡,哪一个是姬周嫡传、纯种王族?何况就算华夏正宗,也无法抗拒三大变革:一、土地国有,按户籍授予小农并征收赋税;二、诸侯兼并,国土和子民不再分封;三、中央集权,卿大夫和地方官由国王任命。也就是说,井田制废,授田制立;封建制废,郡县制立;世卿制废,官僚制立。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一切都变了。社会生活、文化心理和意识形态,岂能不变?13

  基础动摇,支柱倒塌,中国向何处去?

  谁来回答中国

  能回答历史之问的,是士,也只有士。

  士,是战国舞台的主角,正如之前的时代主人,西周是王,东周是侯,chūn秋中后期是大夫。于是,让我们印象深刻的风流人物,前有武王、周公,中有齐桓、晋文,后有子产、赵鞅,他们是那些时代的代表。

  战国的历史,却是由士来谱写的。

  什么是士?

  士在chūn秋,是最低一等的贵族。前三等,是天子、诸侯、大夫。在秦汉和秦汉以后,是最高一级的平民。后三级,是农、工、商。

  那么,战国的士,是什么?

  jīng神贵族。

  所谓jīng神贵族,就是仅仅在jīng神上或jīng神领域是贵族。根本原因,是士没有不动产,也没有统治权。没有物质,便只有jīng神。成为jīng神贵族,是迟早的事。

  不过既然是贵族,就该有贵族的权利和义务,也要有标识,比如体现参政权的缁冠,体现参军权的皮冠,体现祭祀权的爵冠(爵读如雀)。这是权利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认同。因此,子路宁愿去死,也不肯免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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