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5:从春秋到战国_易中天【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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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贵族jīng神了。

  有贵族jīng神,就有君子风度。所以,chūn秋虽然礼坏乐崩,却还不至于道德沦丧。

  然而进入战国,士的权利和义务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柄剑。这是他们在举行冠礼时获得的,14也是贵族的身份认同和象征。所以,司马迁在记录秦始皇的成年礼时,特地写了“带剑”二字。15同样,冯和韩信尽管一文不名,却剑不离身。剑,是贵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大侠多半用剑,道理也在这里。

  剑,意味着身份,也意味着教养。一般地说,士都能接受比较良好的教育。他们的教育条件不一定最好,学习积极xing却可能最高。因为他们有身份无地位,有义务无职务,有事业无产业。唯一的出路,是为更高级的贵族服务,换取俸禄或食田(可以分得粮食和赋税的田地)。

  这就非有本事不可。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务,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来工作。其中,帮助大夫打理采邑,叫“齐家”;协助诸侯治理邦国,叫“治国”;辅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合起来,叫修、齐、治、平。

  但,无论齐家还是治国,士人都是帮佣,诸侯和大夫则是老板。不过,chūn秋的老板和帮佣是有血缘关系的,士人也一般都有世袭职务和固定工作,或像管仲时代的齐国那样由国家包养。战国之士,则必须自己找工作。他们与诸侯和大夫,是雇佣关系。既然如此,士们是去帮忙,还是帮凶、帮腔、帮闲,便由不得自己。相反,为了保证有口饭吃,甚至能够飞huáng腾达,他们很可能放弃原则而投其所好,不顾长远而只顾眼前。战国之人急功近利,社会风气急剧败坏,这是原因之一。16

  好在事qíng还有另一面。

  另一面就是士在国际事务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变得越来越重要。这也是战国与chūn秋的区别。尤其是那些重量级士人,服务某国该国就兴旺发达,离开某国该国就内外jiāo困,正所谓“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叛魏魏伤”,17简直就是核武器。

  这就迫使各国的王侯和卿相,不得不卑躬屈节,礼贤下士,以至于普天之下,尊贤成风。他们甚至不惜自己节衣缩食,也要供养士人。齐国执政田成子每年的收入,大部分用于养士。18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每天都跟主人吃同样的饭菜。如果食客表示怀疑,孟尝君还得端着盘子去验明正身。19权贵们对士人的谦恭,于斯为最。

  相反,士人却完全不必看权贵的脸色,甚至可以傲然视之。有一次,魏国士人田子方与太子击(即后来的魏武侯)狭路相逢。太子连忙让车回避,自己下车行礼,田子方却昂然不答。田子方说:诸侯看不起人则失其国,大夫看不起人则失其家。我们士人,如果主张不被接受,言论不被采纳,换个国家就是。抛弃不识好歹的权贵,就像扔掉一只糙鞋,有什么了不起!

  魏太子击听了,也只能唯唯诺诺。20

  毫无疑问,王侯卿相们的这种态度,是被残酷的国际竞争和权力斗争bī出来的,却在无意中解放了jīng神文明的生产力。我们知道,知识阶层最希望的生活状况和jīng神状态,一是衣食无忧,二是言论自由。有此两条,思想的源泉就会充分涌流,文明的成果就会遍地开花。

  战国,就做到了这两点。

  事实上,战国的知识阶层虽然不少被国君或大夫供着养着,却其实不必承担责任,也不受任何制约。他们想著书立说就著书立说,想高谈阔论就高谈阔论,想出谋划策就出谋划策,想坐而论道就坐而论道,甚至想拂袖而去就一走了之。没人失去自由,也没人因言获罪。

  不被供养的,更如此。

  于是战国二百年,就成了充满矛盾的时代:民众水深火热,士人备受尊崇;社会动dàng不安,学术空前繁荣;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中华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动乱年代,变成了思想文化的huáng金时代,只不过这个huáng金时代要从chūn秋晚期的孔子算起。

  奇怪吗?

  不奇怪。

  事实上,正因为社会剧变,天下大乱,道德沦丧,共识阙如,中国向何处去才成了问题。同样,正因为一个跨国界、超宗族的jīng英阶层勃然兴起,又没有一统天下的qiáng权能够钳制舆论,问题的回答才有了可能。

  于是,儒家代表着文士,墨家代表着武士,道家代表着隐士,法家代表着谋士,纷纷亮出自己的主张,力图影响历史的进程。这是当时最自由也最活跃的力量。因为自由,所以是百家;因为活跃,所以要争鸣。

  世纪大辩论开始了。

  那就看他们如何亮剑!

  后记

  这格子不好走

  本中华史第一卷《祖先》和第二卷《国家》在北京首发时,我跟媒体有一次对话。记者问:你用一己之力,在五到八年的时间内撰写三十六卷本中华史,不难吗?我答:难,当然难。记者又问:不累吗?我答:累,当然累。记者再问:有办法吗?我答:有,当然有。

  我的办法,是临睡前读侦探小说。

  新星出版社的谢刚和褚盟听说,便把他们的“午夜文库”陆续寄来,结果让我在无意中又学了一招。

  这一招是迪弗的,叫“走格子”。

  走格子是一种刑侦手段。具体方法,是在头脑中将犯罪现场画上若gān格子,然后一格一格地收集证据。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漏掉任何线索,而且效率很高。这种高效率的手段完全可以用于写作。《祖先》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夏娃、女娲、伏羲、炎帝、huáng帝、尧舜禹,六格。《青chūn志》也是这样写出来的。刺客、qíng人、战士、人臣、使节、鬼神,也是六格。

  只不过,迪弗是“走格子”,我是“填格子”。

  但到第五卷,难了。

  最大的困难,是这段历史时间长,头绪多,人物关系复杂。从公元前722年chūn秋开始,到公元前221年战国结束,整整五百年。平均下来,一万多字之内就得说清百年。这当然并非做不到。但如果既要讲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又要有血有ròu有声有色,那就太难了。

  然而必须做到。

  在我看来,一部好的史书,史观是不能没有的,那是灵魂;史识是不能没有的,那是骨骼;史料是不能没有的,那是血ròu;史感也是不能没有的,那是神采。没有神采就没有魅力,历史也就仍然是手术台上的木乃伊。

  那不是我要的东西。

  史感的获得当然要靠同理心,但同时还需要一项技术支持,这就是还原现场。还原现场才能身临其境,身临其境才能感同身受。这就决定了本书不能是剧qíng梗概,而应该声qíng并茂,栩栩如生。

  也就是说,只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

  问题是如何取舍。

  首先看是否不可或缺。比如齐桓称霸和商鞅变法,分别是chūn秋和战国的两件大事;田陈代齐和三家灭知,则是chūn秋与战国的分水岭。至于开chūn秋之篇的郑庄公,终战国之世的吕不韦,也不便缺席。由此及彼,宋襄、晋文、秦穆、楚庄、阖闾、夫差、勾践、子产、三桓、苏秦、张仪等等,都非说不可。再加上其他相关人物和事件,已是满满当当,济济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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