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军队虽由枢密院调遣,但天长日久,边将与驻军之间还是会建立联系,产生感qíng。这就不能不防,办法则是更戍。也就是说,任何一支军队,在一个防区或战区最多驻扎三年,甚至只有一年就要换防,谁都不会久驻。
这样一来,边将与驻军即便想混个脸熟都不容易,更不用说结为死党了。三衙也一样。他们管理的兵和将,是调来调去的。枢密院更不行,连军队的面都见不着。这就叫“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所有人都无法结成团伙。
现在,我们可以大体上弄清楚宋代军事制度了。中央军平时由三衙养着管着训练着。一旦需要戍边或者打仗,对不起,jiāo给枢密院调度。枢密院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但是部队到了驻地或前线,则jiāo给边将和统帅指挥。就是说,三衙有管理权无调度权;枢密有调度权无指挥权;边将和统帅有指挥权,却不知道手下的兵将从哪里来,能gān什么。
显然,这些人都不可能huáng袍加身。
实际上,防止第二次陈桥兵变,就是赵匡胤他们军改的指导思想和重中之重,这才始夺军政权于中书省,继夺用兵权于中央军,再夺指挥权于枢密院,可谓机关算尽。[28]
那么,赵宋官家可以放心了吗?
还不能。
[23]见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建隆二年秋七月条,《宋史·石守信传》。
[24]邓广铭先生就指出,杯酒释兵权查无实据,见邓广铭《辽宋夏金史讲义》。而且李焘自己也承认正史和实录均无记载。
[25]见(北宋)王巩《闻见近录》。
[26]见《宋史·太祖本纪一》、《水浒传·引首》。并请参看施正康、施惠康《水浒纵横谈》。
[27]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建隆二年秋七月条。
[28]以上所述赵宋军改,据《宋史》之职官志、兵志各卷,邓广铭、漆侠等《宋史》,解放军出版社《中国历代军事制度》,并请参看人民日报社《国家人文历史》2016年第9期押沙龙文。
自毁长城
赵匡胤无法忘记的,是安重荣的一句话。
安重荣是五代名将,原属后晋高祖石敬瑭。石敬瑭在太原起兵反后唐,派人前来招纳安重荣。安重荣的母亲和哥哥把那人杀了,安重荣却主张先看天意。于是,他在百步之外竖了一支箭杆,然后说:石敬瑭能做天子,就she得中。
结果,一箭中的。
安重荣又竖一杆,说:看看我就能做节度使吗?
当然,他又she中了。
成为石敬瑭的节度使以后,安重荣更加意气风发。有次他与契丹的使者骑马并肩而行,突然指着天上说:看见那只鸟了吗?说完张弓搭箭,鸟儿也应弦而落。
安重荣大笑:天下也一样,可一箭而定。
这样的武夫,岂不可怕?
事实上,安重荣后来也反了,尽管没成功。反叛的公开理由,是不愿意向契丹称臣。但,这种“政治正确”的说法从来就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反倒是他那句名言:天子难道有什么种族吗?谁兵qiáng马壮,谁就能当![29]
正是这句话,让赵匡胤睡不着。
于是,又一军改举措出台:文臣将兵。
文臣将兵,就是由文官担任平时的军区司令员,战时的前线指挥官。这显然是有风险的,因为文官不懂军事,胆子也小。然而对于赵宋官家,这些缺点却是优点:没胆量和能力打仗的,也没有本钱谋反。尤其是科举出身的文官,没有亲兵部曲,只有儒家思想,怎么会谋反,又怎么敢?
何况文官也未必不中用。抵抗契丹的寇准,抵抗西夏的韩琦,抵抗女真的李纲,都是进士出身,抵抗蒙古的文天祥还是状元。实际上,文臣只要忠君爱国就行。安营扎寨之类的具体军务,是可以jiāo给担任副职之武将的。
当然,前提是武将要服。
这就必须像重男轻女一样,在全社会造成重文轻武的心理定式和舆论环境,甚至让武将自惭形秽。这不容易。因为在之前的五代,军人们已经跋扈惯了,文臣的地位则连屠夫手里的小jī都不如,何曾想过还能翻身?
赵匡胤却居然成功。
狄青的遭遇就是证明。韩琦担任军区司令员时,狄青的职务是总管,地位至少相当于参谋长。然而韩琦因为一点小事要杀狄青的旧部,狄青却不能救。当时,狄青连韩琦的门都不敢进,只能站在外面求qíng,请韩琦刀下留人。
韩琦问:这人违反军纪,有什么杀不得?
狄青答:他有军功,是好男儿。
韩琦嗤之以鼻,傲然答道:东华门外金榜题名,那才叫好男儿,这种东西算什么!说完,竟然当着狄青的面将那人斩首示众,狄青则站在庭院里动都不敢动。[30]
不难想象,后来狄青担任枢密使,位在韩琦之上,引起的会是怎样的公愤。如果我们还知道,接替狄青职务的不是别人,正是韩琦,那就会对此案有更深刻的理解。[31]
没错,重文轻武,是不容更改的祖宗家法。
狄青则不幸成为反面教员。文官集团以他为例,向普天之下明确宣布:只要是军人,就永无出头之日,哪怕你再努力,再忠诚,再有才gān,也哪怕你有皇帝信任。
这真是何其不公!
哀莫大于心死。被扼杀了上进心的军人群体,开始集体xing地走向腐化堕落。是啊,既然升官无望,那就发财;既然建立军功反倒要受猜忌,那就不如gān点别的营生。
于是,军队经商便蔚然成风。
经商很早就有,起因是经费不足。比如范仲淹,便在镇守庆州(今甘肃省庆阳市)时从军库借钱做生意,获利二万多贯。由于利润全部用于公务,并未中饱私囊,所以范仲淹坦然向皇帝上奏。岳飞成绩更好,每年一百五十八万,大约相当于岳家军三个月的开支。不过岳家军产业之多,也令人咋舌,不但有酒店和房产,还有当铺和赌场。[32]
但,像范仲淹和岳飞这样经商为公的,有多少呢?
bào利则是肯定的。狄青的一个旧部贾逵,曾以十万贯的本钱,只用五十天就获利四十万。朝廷得知,只好表态下不为例。顺便说一句,此事正好发生在狄青被免当月。[33]
军队经商能够获取bào利并不奇怪,因为一文钱的商业税都不会jiāo,gān活的士兵更是免费劳动力。某些胆大妄为的将领甚至武装押运国家垄断经营的商品,公然走私。朝廷对此其实无可奈何,因为禁军司令部也这么gān。最可笑的是南宋高宗时的杨沂中,先是主动献出殿前司五家酒厂,然后马上又向皇帝要五十万,说是这五家酒厂三年的利息。
经商方式也各显其能。某禁军司令部的办法,是用修建营房的钱盖商铺,然后租给随军家属经营,坐收渔利。还有将领把盈利任务承包到个人,bī他们做非法买卖。这些家伙的想法也很简单:就算被官府抓住,又能怎样呢?[34]
不能怎样。因为太祖皇帝当年从石守信他们手里夺取兵权时,jiāo换条件便是默许甚至怂恿他们以权谋私。石守信也没有辜负赵匡胤,在节度使任上大发横财,积累了数量惊人的巨额资产。这其实是五代以来传统的变通。那时军阀们搞兵变,都会许诺部下事成之后在城中抢劫百姓,赵匡胤只不过把明火执仗的豪夺,变成了细水长流的巧取。[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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