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至少看起来“文明”得多。
前有车,后有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后世的武将都纷纷效仿石守信,朝廷则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实在弄得太不像话,才敷衍了事地制止一下,结果自然是扬汤止沸。至于克扣军饷、虚报开销、私役士兵之类,根本就管不了。
将如此,兵如何?
有的腐败,有的悲惨,天差地别。
qíng况不同是因为兵制复杂(见附表)。其中待遇最高的是禁军,即正规部队中的中央军。他们是从全国各地jīng挑细选出来的,可谓嫡系部队。禁军由林冲一类的教官训练,配置jīng良,军饷丰厚,收入高的可保一家老小衣食无忧。
挑剩下的编入厢军。此外,禁军中的老弱病残,荒年时的灾民难民,刺配各州的罪犯囚徒,也都是厢军兵源。厢军不训练,只服劳役,比如修筑城池、制造兵器、搭桥铺路和疏通河道等等,有的还充任长官的警卫员和勤务兵。[36]
据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整理。
这样的廉价劳动力,当然不会被官员和将领放过。他们被大量投放到军营产业,成为盖楼架屋的工程兵,栽花种树的园林兵,酿酒织布的技术兵,chuī拉弹唱的文艺兵。在军队这个大作坊里,士兵们练就了服务市场的十八般武艺,就连刺绣也都会。可以说,除了上阵杀敌,无所不通。
结果是什么呢?同为军人也苦乐不均。被当作苦力役使和盘剥的那些厢军穷到了骨头里,通过经商先富起来的禁军则骄奢yín逸,站岗放哨和领取口粮都要雇工扛枪背米。[37]
但,没有斗志和士气,是一样的。
实际上赵宋军改的最大弊端,就是把军人变得萎靡不振不像样子。从此,当兵不再是光荣的事,先秦的血xing和汉唐的雄风dàng然无存。好在两宋的文臣还多少有点风骨。到明清之后,皇权进一步加qiáng,军政两界便都只剩下了奴xing。
军队是保家卫国的力量,也是一个民族魂魄所系。军队qiáng悍,则民族雄健;军队绵软,则民族孱弱。两宋文化柔媚雅致到一副娘娘腔,原因之一就在这里。因此,赵宋官家的重文轻武,就不仅是自毁长城,也是民族jīng神的自宫。
问题是,这样的王朝,为什么还能维持三百年之久呢?
这是我们要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
[29]见《新五代史·安重荣传》,参看《旧五代史·安重荣传》。
[30]见(南宋)王銍《默记》。
[31]见《宋史·仁宗本纪四》嘉祐元年八月条。
[32]范仲淹事见《范文正公奏议》卷下,岳飞事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四绍兴十二年三月条。
[33]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三嘉祐元年八月条。
[34]以上均据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所引诸文献。
[35]见《宋史·石守信传》。
[36]以上见《宋史》兵志各卷,解放军出版社《中国历代军事制度》。
[37]请参看王曾瑜《宋朝兵制初探》所引诸文献。
bī出来的开明
北宋仁宗某年,开封府接到报案,某市民家新娶的儿媳妇过门才三天,就被人接走,失联已经半个月。当时的知府叫范讽,跟包拯一样也是龙图阁直学士。人命关天,范龙图不敢怠慢,马上受理此案,并询问原告。
范讽问:你家儿媳妇是谁接走的?
原告答:宫中。
范讽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岂不是皇上抢亲吗?
于是又问:你不是乱讲吧?
原告苦笑:这种事,小民岂敢妄言。
范讽说: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就行。
说完,范讽立即进宫面圣。仁宗皇帝也不赖账,承认听皇后讲,宫中新进一女,颇有姿色,只是还没见过。
范讽说:既然如此,请将此女jiāo出。
仁宗说:可以。
范讽说:臣恳请此刻就在御前jiāo割,以便带回府衙当面还给原告。夜长梦多。万一走漏风声,街谈巷议顿起,臣担心那些诽谤不实之词,有碍陛下“不好声色”的美誉。
仁宗也二话不说,马上传旨jiāo人。
此事无疑另有内幕。这个绝色女子是谁发现的?又是谁指使接进宫里的?仁宗皇帝事先是知qíng还是不知?qiáng抢民女的人受到处分没有?都不清楚。但,如果真有这件事,仍然可以说:仁宗是讲道理的皇帝,范讽是负责任的官。[38]
更重要的是,这并非个案。
实际上,宋代的民告官屡见不鲜,告状的原因和方式也五花八门。比如,太宗的宰相李昉(读如访)就被一个名叫翟马周的平民,以“不作为”的罪名告下了台;南宋某位副县长,则被县民以集体起诉的方式驱逐出境。最可笑的是诗人方回,由于做爱时动静太大,竟被邻居告上了法庭。[39]
当然,后面这一例,严格地说不算民告官。因为此案发生在元初,方回也早已免职,住在杭州一家破败不堪的小旅馆里。没想到晚上的剧烈运动震塌了隔壁房间的墙泥,这才一不小心成为被告,最后以民事调解了结。
可惜,此事真伪难辨,只能姑妄听之。[40]
不过,宋人爱打官司却是真的。比如今天江西省浮梁县的民众,就曾创造每日递jiāo诉状数百件,终于吓跑知县王越石的纪录。其他诸如此类的记载,也史不绝书。[41]
这其实是文明的表现。打官司总比打群架好,民众告官也比官bī民反好。如果他们连皇帝都敢告,在皇帝面前都能主张权利,则当时社会环境和政治氛围之宽松,就简直叹为观止。这时,即便统治是专制主义的,那也是开明专制。
那么,宋代政治为什么开明?
bī出来的。
看看地图就知道,宋,是多个民族政权并立于中华大地的时代。北宋,有契丹的辽、西州回鹘和黑汗;南宋,有契丹的西辽,女真的金,蒙古、克烈诸部;两宋还都有党项的西夏,白族的大理,西藏的吐蕃。也就是说,这个王朝从来就不是汉唐那样天下一统的多民族大帝国。
宋,为什么不能重振汉唐雄风?
简单而直接的原因是没有足够而像样的骑兵。在冷兵器时代,有没有骑兵简直就是天壤之别,马镫子发明以后更是如此。大唐是有骑兵的,这才能把一个农业民族的国家变成世界帝国,势力范围远至中亚细亚。
可惜,宋没有这个优势,因为没有牧场。西北和东北牧场在安史之乱以后就不属于中原王朝,华北牧场又被石敬瑭出卖,河套地区则归了西夏。于是,马成了稀缺资源。不信看看《清明上河图》,那里面是马多还是驴多。
契丹在这方面却有着天然优势。他们每个战士配置三匹军马,两匹用来行军,一匹作战。也就是说,契丹军队千里奔袭时,是两匹马轮换着骑的,速度当然快。到了战场则换乘体力充沛的战马,战斗力当然qiáng。这样的军队,简直就是糙原上展翅飞翔,随时都能给予致命一击的鹞子或鹰隼。[42]
难怪契丹人称骑兵为铁鹞。[43]
宋军却只能把自己变成豪猪。二次北伐失败后,宋太宗就采纳大臣建议,在华北地区深挖沟,多开塘,把江河湖泊连成网,构筑了一条绵延四百五十公里的塘泊防线。他们又同时在边境地区大量植树造林,用水和树筑起新的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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