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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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缭道:“汝可无忧,吾已有书报与大王。”说完,尉缭又指了指城门,道,“守门吏留我在此,小子为我解之。”

  守门吏知道蒙府正在寻找尉缭,因此一直没敢放尉缭出城。守门吏望着蒙恬,放还是不放,他等着蒙恬的主意。

  蒙恬道:“先生此去,敢问何往?”

  尉缭道:“流沙之西,老子或犹存兮。”

  蒙恬向守门吏挥了挥手,示意放人。尉缭也不道谢,飘然而去,葛衣竹杖,一如来时。

  蒙恬回报嬴政。嬴政刚看完尉缭的辞别之书,又听到蒙恬转述的尉缭对自己的评价,不由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这些个外客,怎么就养不家呢?先有茅焦,现在又是尉缭。寡人何曾亏待于他们,他们却说来便来,说去则去,视寡人为儿戏乎?茅焦之去,悄无声息,倒也罢了;尉缭临去,犹以恶毒刻薄之辞加诸寡人,殊为可恨。宗室力主逐客,如今看来也自有其道理。

  嬴政的这番话让蒙恬听出了一身冷汗。嬴政所说的赞同逐客,是脱口而出的真心之语,还是一时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待嬴政稍微平静了些,蒙恬道:“大王慎言。廷尉劝谏逐客,犹是昨日之事,大王莫非忘了?”

  嬴政自知失言,绷着脸不再说话。

  蒙恬道:“大王曾说过,得尉缭胜得一国。如此而言,则失尉缭胜失一国。今尉缭去犹未远,臣请为大王追之。”

  嬴政道:“尉缭羞rǔ寡人,寡人任他自去,已是格外优容。再yù寡人觍颜求尉缭回返,绝无可能。”说完撇下蒙恬一人,拂袖而去。

  蒙恬自咸阳宫怏怏而出。他知道,嬴政正在气头之上,不可能听得进劝。此刻,只有一个人能让嬴政回心转意。

  【5.李斯之思】

  谁人能闯虎xué龙潭,让嬴政回心转意?

  毫无疑问,李斯,只有李斯。

  且说蒙恬往见李斯。李斯听完蒙恬的来意,神色一时严峻起来,也不即时回答,而是眉头微皱,背手而行,脸上满是思索之色。

  蒙恬见李斯表qíng凝重,还以为李斯正在为应该如何劝说嬴政而苦思对策。殊不知,于此时李斯的心中,正经历着一场复杂的挣扎。对李斯来说,难的不是过嬴政这关,而是过自己这关。留住尉缭,Why should I(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一想到尉缭,李斯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我们知道,当年李斯对嬴政乃是单相思,最终费了天大的力气,冒了杀头的危险,才好不容易见到嬴政,一诉衷肠。嬴政固然十分欣赏他,却也只是授予他长史的官职而已。可是到了尉缭这里,事qíng就掉了个个儿,嬴政反过来对尉缭前后三请,尉缭这才赏脸赐见。嬴政见尉缭抗礼,衣服食饮与尉缭同,极尽谦卑,又力拜尉缭为上卿,遭到尉缭婉拒之后,也并不生气,反而对尉缭越发恭敬。

  嬴政分别给予李斯和尉缭的礼遇,天差地别,一至于此,心高气傲的李斯自然不能服气。想当年,茅焦也是一来秦国就被拜为上卿,但人家好歹是让嬴政母子重归于好,也算是立有大功,实至名归。可尉缭呢,好不容易提出了个谋略,却怎么看都像是在剽窃自己当年的思想。因此,对于尉缭享受到的礼遇,李斯岂止是不平衡,他几乎是出离愤怒了。

  然而李斯毕竟是大智慧之人,不会让个人qíng感左右自己的决定。他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将尉缭留在咸阳是利是弊?

  依李斯看来,尉缭先是拒绝上卿之位,现在又选择离开咸阳,可见此人虽有仁心,却并无野心。

  将尉缭留在咸阳,势必会夺去嬴政对自己的一部分宠幸和倚重。然而,尉缭的优势主要在军事方面,和自己的权势范围并无太大冲突。

  群花归一人,方知天子尊。嬴政贵为秦王,不会满足于一个女人,也不会满足于一个男人。因此,李斯注定不可能得到嬴政全部的宠幸,不被尉缭分去,也会被别人分去。

  在目前的秦国政坛,外客和宗室之间的矛盾依然尖锐,是权势纷争的主旋律。尉缭,外客也。敌人的敌人,朋友也。

  通过谏除逐客令,李斯对诸外客可谓有再生之恩。他在外客中的领袖地位,绝非初来乍到的尉缭可以撼动。

  最重要的是年纪问题。尉缭已是花甲之年,来日有限,即使得志,光景也长不了,注定只能是一个过渡xing人物。

  最最重要的是,李斯有信心,管他是尉缭张辽,自己皆能战而胜之。

  最最最重要的是,尉缭自有他的独特价值。关于这点,嬴政清楚得很,是以才会如此礼遇尉缭。因此,他李斯也绝不能假装不知道。

  蒙恬久等不到李斯的回答,不免焦急,于是催促道:“尉缭去将远也,请先生速作决断。”

  李斯住下脚步,长叹道:“大王盛怒之下,未易谏也。姑看在汝面,且勉力一行。”

  蒙恬大喜,于是和李斯同往咸阳宫。一路上,李斯不时唠叨着:“小子误我,小子误我。”可细细揣摩其口气,更像是在聊发牢骚,而不是在责备蒙恬。

  【6.虎xué龙潭】

  且说李斯往见嬴政。嬴政见李斯与蒙恬同行,心知其必为尉缭之事而来,于是没好气地说道:“寡人之意已决,断然不会屈尊追召尉缭。廷尉请回。”

  李斯接口道:“臣也以为,不应追召尉缭。”

  嬴政略感意外,道:“然则廷尉为何而来?”

  李斯冷声道:“蛟龙一旦脱钩去,遁入江海不复来。尉缭,蛟龙也,不可放归,臣请杀之。”

  嬴政怒哼一声,道:“寡人何尝不yù杀之!只是尉缭乃天下名士,未易轻杀。”

  李斯道:“既不能杀,与其纵之以资六国,为秦之敌,何不留而用之,为秦之利?”

  嬴政像个在诉说自己委屈的孩子,道:“尉缭rǔ朕。”

  李斯大笑道:“大王真不知尉缭之心欤?”

  嬴政面色一变,道:“廷尉请讲。”

  李斯于是解释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大王乃天下明君,对他尉缭又是礼遇非常,推重有加,得主如此,夫复何求?然而,尉缭为何仍然要离开咸阳,临离开之时,还要对大王恶语相加?”

  嬴政专注而听,李斯再道:“依臣之见,尉缭之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也。尉缭临去之言,多为无稽之谈,不足驳斥,只重在‘诚使大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这一句话。尉缭,仁人也,有慈悲之心,之所以作如是说,并非诬蔑大王,而是激将大王。试想,六国终将灭亡,天下必归于大王。尉缭先放出风声,预言大王将以天下为虏,正是希望大王日后能以实际行动,证明他尉缭有眼无珠,错看了大王。为此,尉缭甘愿动大王之怒,乃至不惜一死。今大王无论纵之还是杀之,都无疑是在默认尉缭说得没错。大王一言不容,何以容天下?臣请为大王追之。”

  嬴政一想,李斯的解释确也说得通,意乃少解,又道:“茅焦去时,廷尉不置一词;今尉缭将去,廷尉却力劝寡人留之。廷尉何故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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