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荆,即楚也。嬴政之父名子楚,称楚为荆,避其讳也。下同。』
嬴政读罢,未置可否,派人送书予李斯,先征求李斯的意见。
李斯接书,灯下展卷,才看不到几字,忽然热泪纵横,泣不成声。他认出来了,这是韩非的手书,这是韩非的笔迹!
李斯揽卷在手,睹物思人。忆昔兰陵曾同窗,一别音容两渺茫。如今时隔十年,他和韩非的生命终于再次有了jiāo集。
当年同学,共事一师;今日仕宦,各为其主。
同学之时,正年少气盛,肆意口舌。战争、杀人、重刑、肃清,皆等闲言之,百无忌惮,反正是隔靴搔痒,纸上谈兵,不会改变一事,不能伤害一人。
如今仕宦,手握重权,说要战争,那便真个将战火冲天;说要杀人,那便真个有头颅落地。是以一言一行,皆要打足十万分jīng神,慎之再慎。
当日同学辩论,输赢无关利害,大不了一顿饭钱,付诸一笑可以;如今兄弟对弈,赌的却是一个国家,无数条人命。韩非誓要保韩,李斯却志在灭韩,水火jiāo锋,无可折中。
李斯再三读韩非之书,唏嘘良久:当年在兰陵,你是公子,我是布衣,虽为朋友,实分尊卑;现在你为弱韩谋划,我为qiáng秦主政,尊卑易位,可发一叹。当年你目空四海,睥睨万物,如今却放下身段,书作软语,计出无奈。而你可知道,你的书将放在我的案头,等待着我的判决?韩非啊韩非,不是我李斯不念旧qíng,只是国事当前,这一仗我不得不赢!
沉不仅重,感而且伤。李斯默默提笔,开始向嬴政上书,或者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给韩非回信。
【2.请缨】
次日,嬴政见李斯上书,书曰: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惊,若居湿地,着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jiāo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秦而应二万乘也。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qiáng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
嬴政将将看完,内侍又报李斯求见。原来,李斯上完书,仍不放心,又急往咸阳宫,yù向嬴政当面剖陈。统一六国先从灭韩开始,这是李斯历来的政治主张,也是他一直坚持的战略思想。他必须说服嬴政和自己保持同一立场。
嬴政召见李斯,李斯开口便问:“大王可知此书系谁人所写?”
嬴政耸耸肩,道:“想来不外乎韩之大臣。”
李斯道:“此乃韩非之书也。”
嬴政道:“韩非?”
李斯道:“韩非,韩之诸公子也,甚有才名,动于诸侯,韩王妒之,不能用。韩非虽口吃不能言,下笔却常汪洋恣肆,人莫能抗。今臣视韩非之书,文其yín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yín韩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qíng,故而不得不面陈于大王之前。非之上书,未必不以其能存韩而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大王。夫秦、韩之jiāo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嬴政笑道:“韩非之名,寡人似也曾听闻。廷尉极夸其人之才,今观其所上书,也不过尔尔,一纵横术士而已。”
李斯正色道:“臣与韩非曾于荀子门下同学三年,知之颇深。为人臣者,有天子之臣,有诸侯之臣。诸侯之臣重在纵横游说,远jiāo近攻,此固非韩非之长也;天子之臣运四海于掌上,御九州于帷幄,此乃韩非之所长也。”
嬴政道:“那韩非可有著述?”
李斯答道:“当年韩非,述而不作。今臣与韩非十余年不见,想来其应有著书。只是,韩非身为韩国宗室,著书非求天下知音,而是专呈韩王一人,世人轻易不能得见。”
嬴政哦了一声。很明显,他对韩非可不像李斯这般热衷。嬴政道:“且置韩非不论,廷尉以韩为秦之腹心之病,寡人也深有同感。然而,亡韩之国,赵齐岂会坐视不顾。愿闻廷尉擒韩之计。”
李斯心道:嬴政到底还是想先灭赵国的呀,那个他最仇恨最担忧的国家。说不得,只好自己辛苦,跑一趟韩国了。于是道:“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臣斯请往见韩王,使来入见。大王见,因内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因令蒙武发东郡之卒,阅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荆苏之计,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qiáng齐以义从矣。闻于诸侯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
嬴政大喜,当即命李斯收拾行装,即日起程使韩。李斯告辞,临去,嬴政唤住他。李斯回首,嬴政道:“寡人虽不识韩非,然依寡人之见,廷尉之才,当远在韩非之上。”
这一句话,让李斯一连数天都温暖得发抖。
【3.冷遇】
且说李斯起程奔赴韩国,随行车队连绵数里,车马金帛不可胜数。同时,蒙武征发东郡士卒,阅兵于韩魏边境,遥相呼应,为李斯壮行。
qiáng秦来访,使节又是最得嬴政信任的重臣李斯,韩国方面自然也不敢马虎,由韩相张让出面,率领韩国诸大臣,在都城新郑的郊外三十里,迎接慰劳李斯一行。
在韩国来说,他们等来的不是秦国的大军,而只是使臣李斯,不免长松了一口气。看来,韩非的报秦书还是起到了效果。但是另一方面,蒙武大发东郡之卒,在边境之上耀武扬威,却又颇有为李斯此行撑腰之嫌。其潜台词就是:韩国你可要仔细了,咱秦国这是先礼后兵。李斯之来,不是和你们讨价还价的,他的要求必须满足,否则兵戎相见!
李斯下车和韩方接待团叙礼,而他的目光,却在人群中游移。他在搜寻一张面孔,一张让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是的,他在搜寻韩非,搜寻他那失散的兄弟,搜寻他那唯一的知己。然而,李斯失望了,韩非并没有来迎接他。李斯对此颇感失落。十年不见,加上他又是远道而来,韩非居然都不肯前来会他一面。
没见到韩非,让李斯沮丧;没见到韩王,却让李斯气恼。别看韩方接待团阵容qiáng大,场面上也是热闹融洽,貌似宾主尽欢。但在李斯看来,他还是遭到了韩国无qíng的冷遇。这次接待好比一场筵席,少了韩王这道主菜,档次和规格便明显地低了下去。
张让接下来的话,更是叫李斯愤怒。张让道:“韩王染疾,不能亲来,深以为歉。请上国贵臣暂入驿馆歇息,待韩王身体适宜,即可召见。”也就是说,韩王不仅不来郊迎,就连什么时候能接见李斯,也还是未知之数。
当夜,张让设宴,为李斯接风。张氏五世相韩,是韩国最显赫的权贵家族。张让,张平之弟,张良之叔父也。张让身为权臣,正在秦国的收买名单之列。这几年来,秦国暗地里没少在他身上投入公关费用。李斯此番来韩,自然又是对张让奉上厚礼,以为贿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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