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美酒珍馐,妇人歌舞。张让殷勤相陪,务必要让李斯感觉宾至胜归。然而,李斯心不在焉,难得笑颜。他可不是来度假的。他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韩王没有郊迎他,甚至也没说什么时候能接见他,这当中一定存有什么猫腻。
白天人多,李斯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没有发作。晚宴人少,李斯也就开门见山,质问张让道:“敢问丞相,韩王果真染疾乎,还是故意不见李斯?”
在通常qíng况下,李斯这样的质问是傲慢而无礼的。这是在公然质疑韩国的信誉,侮rǔ韩国的体面。然而,一则李斯本就是qiáng硬之人,或者说,他能把握qiáng硬的火候与分寸;二则秦国和韩国实力相差悬殊,国弱无外jiāo,面子和身子注定难以两全。
是以,面对李斯的质问,张让也只能赔笑解释道:“韩王确实有疾在身,否则也不敢怠慢贵臣。”
李斯道:“李斯面见韩王,最多不过半日,事可毕也。韩王虽抱疾,请qiáng见之。望丞相代为传达,勿使李斯久候为幸。”
张让叹道:“贵臣有所不知。今王和先王不一样。先王重旧臣,今王爱新贵。如今韩非用事,国之大小事,韩王皆仰仗韩非,不问我等。张某虽然有心为贵臣传达,只恐韩王不能听。贵臣初次光临敝国,且宽心享乐,容张某一尽地主之谊。”
张让打太极,李斯也无可奈何。在猜忌和不安中,晚宴糙糙散场。
【4.登门】
第二天,李斯前去拜会韩非。韩府的守门吏一见李斯,知道来者必非等闲,因问来意。李斯答道:“烦请入内通报:十年未晤,夙夜感念,故人李斯前来相访韩非公子。”
李斯候在门外,心里很是紧张。他已经很久没有紧张过了。再过片刻,他就将见到韩非。对李斯来说,只要见到韩非,即便这回出使韩国最终失败,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十年不见,他有许多话要和韩非说,韩非也一定有许多话想告诉他。今天必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兄弟两人,抵足同榻,通宵卧谈,It is just like before,it is yesterday once more(今日如昨,昨日重现)。
李斯正憧憬着,守门吏去而复返,道:“公子有言,知会先生:公子身事弱韩,自惭无颜见秦国贵臣。先生请回。”
李斯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明明是以同窗好友的身份来访,韩非却硬要将他当秦国贵臣相看。韩非,你就不能洒脱些?你我不谈国事,一叙别qíng总可以吧。一墙之隔,彼此却不能见面。不是不能见面,而是你不愿见面。何必呢,何必呢?
吃了韩非的闭门羹,李斯心伤不已。然而,韩非如此决绝,他也不好相qiáng。李斯恭恭敬敬地朝门内三揖,这才上车离去。
李斯感qíng一时受挫,很快却又清醒过来:韩非主理韩国朝政,却拒不见他,不说于私,哪怕于公也说不过去。韩王托词称病,无疑也是韩非的主意。他李斯乃是代表秦国而来,目的也很明显——损韩而利秦。可是无论韩王还是韩非,都在奉行鸵鸟主义,以为对他避而不见,问题就不复存在,或者自动解决,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韩非绝不会如此愚蠢。那么,韩非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如此忽视他这个qiáng秦使节,连听他当面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甘冒得罪秦国的危险,拖着他,晾着他。为什么?
没错,他们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等待着某件事qíng。可是,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李斯猛地一拍几案!韩国必定是在等待其他五国方面的消息。而为了等待这则消息,连秦国都可以不惜得罪。
毫无疑问,六国又在酝酿合纵,预备联合出兵讨伐秦国!
时间紧急,李斯必须尽快确认自己的猜测。他身处异国,孤悬在外,已经来不及请示咸阳,只能自作主张,独力应付。
【5.应变】
李斯连夜拜访张让,刚刚落座,便凶横说道:“李斯身负秦王重托,以国事来访,韩王轻我,便是轻秦王也。”
张让见李斯来者不善,于是含糊应道:“韩王疾甚,实在不能召见贵臣。尚望贵臣宽心,再待数日。贵臣有何要求,尽请不吝相告,敝国必全力满足,务使贵臣欢心。”
李斯冷笑道:“事到如今,丞相还想欺瞒于我?”
张让惊讶道:“张某何曾欺瞒?”
李斯再冷笑道:“韩王不见李斯,是在等赵国的消息吧。”
张让神色大变,道:“贵臣何出此言?”
李斯挥挥手,张让会意,于是屏退左右。李斯道:“今四下无人,李斯愿推心置腹,直言相告丞相。张氏五世相韩,韩国却日渐削弱,张氏难辞其咎。韩王所以起用韩非,不满张氏也,以张氏误国之故也。今韩非用事,张氏危也。韩非之父,公子虮虱也。当年,公子虮虱与公子咎争夺韩王之位,公子咎得到丞相父兄支持,最终得为韩王。若无张氏,今之韩王,非韩安也,实韩非也。韩非恨张氏,不待言也。再者,韩非身为宗室,又自负才高,却饱受丞相打压之苦,十年不能见用,必然恨丞相入骨。韩王不信丞相,韩非又痛恨丞相,试问,丞相何以能继续立足于朝堂之上?”
张让低头饮酒,不能接话。
李斯再道:“当今之时,为丞相计,唯有外结秦国,方可显重于韩,自固朝堂之上。丞相老成深算,其中关窍,自不必李斯细言。”
张让神色复杂,不能决断。李斯又道:“人无近虑,必有远忧。或者五年,或者十年,秦必亡韩也。丞相dòng察高远,当未雨绸缪,早为自谋之计。今韩王可逆qiáng秦,丞相则不可。何以言之?韩王逆qiáng秦,韩亡之后,虽不能再为诸侯,犹不失封君食邑,安保富贵。丞相逆qiáng秦,一旦韩亡,yù安所归乎?休论富贵,恐怕xing命也将难保。今若丞相依顺qiáng秦,为秦筹谋,李斯甚得秦王之信,可代秦王许诺于君:韩亡之后,君家可富贵常有,门楣不坠。愿早定大计,作智者之选。”
qiáng龙压过地头蛇。在李斯qiáng大的攻势面前,张让不能抵挡,只是浩然长叹,道:“张氏一门,五世相韩,呜呼,五世相韩……”
李斯知道张让已经崩溃,于是道:“李斯再问,韩王不见李斯,等赵国的消息否?”
张让道:“不是等一国的消息,是等四国的消息。今韩非鼓动赵、燕、齐、楚四国合纵,yù起而攻秦。合纵成与不成,这几日即可见得分晓。”
李斯道:“果不出我所料。然而韩非口吃,游说四国,恐非其所能为也。”
张让道:“韩非首倡合纵,主持者却另有其人。”
李斯奇道:“何人?”
张让道:“姚贾是也。姚贾,赵王之臣,其才不在当年苏秦、张仪之下。”
李斯冷笑道:“每回诸侯合纵,最后割地受rǔ的,通常总是韩国。为今之计,李斯必见韩王,不可使其为韩非所误也。丞相为我谋之。”
张让应承道:“贵臣稍待,容我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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