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善戏谑兮,不为nüè兮。嬴政这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话,一下子让气氛活跃起来。姚贾风尘仆仆地笑道:“姚贾当日为赵臣,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让大王不痛快,正是姚贾的职责所在。大王如此说,是对我姚贾的赞美了。”
到今天为止,天下七王,姚贾算是见全了,而且都是零距离观察。天下七王,秦王最美,看来诚非虚言。另一方面,姚贾虽然早就知道嬴政是一个年轻的王,但真当嬴政那青chūn的面庞闪耀在眼前时,他还是忍不住暗暗吃惊。很难想象,地球上最qiáng大的秦帝国就掌控在这个才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手里。
文未必如其人,君却必然似其国。嬴政的气质就是秦国的气质,同样锐利、qiáng悍、不可战胜。在他举手投足间,都让人qiáng烈地感受到,天下没有他不能掌控的事物。姚贾曾经是他的敌人,给秦国带来了一场巨大的危机,而且这场危机目前还在持续,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化解过去。可嬴政对待姚贾,非但不予责备,反而还有心戏谑。这份气定神闲的威严,仿佛在告诉姚贾:是的,你不能伤害到我,你只能被我伤害。
寒暄过后,姚贾试图切入正题,开始谈论国际大势,彰显自己的核心价值。嬴政却岔开话,道:“来日方长,不忙不忙。先生远道而来,定然身心皆疲,寡人也不便久留。先生且于国尉府中好生歇息,他日寡人再听先生教诲不迟。”
姚贾无奈告退,心中不免嘀咕:这是唱的哪一出?嬴政的热qíng固然是无可挑剔,但终究是顾左右而言他,让他心里没底。尉缭在邀请信里,可是将他描绘成嬴政心中的天使、秦国热盼的救星来着。四国合纵,说急不急,说缓却也缓不得。而要拆散四国的合纵,难道还能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莫非嬴政变卦了不成?在嬴政的眼中,难道只要把他召到咸阳,让他从此不再为四国谋划,就算顺利地达到了目的?
姚贾患得患失,心神无主地来到尉缭府中。他和尉缭虽是故人,但终究是差着年纪和辈分,见面也没有多少话好聊。姚贾想试着打探一下嬴政对自己的确切态度,尉缭却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年轻人,镇静!”谈话于是就此结束。
尉缭为人简朴,清心寡yù,也没有什么夜生活,每天比小朋友还乖,不用人催,很早就乖乖地上chuáng睡觉了。姚贾一个人待着,也甚觉无趣,只得怏怏睡去。
姚贾囫囵过了一夜。第二天,没有等到嬴政的召见,却接到了李斯的请柬,邀他赴家宴。对咸阳的政局,姚贾大致有些了解,对于李斯这个名字,也可以算是久仰了。别看李斯在秦国政坛的排名只在第五六位的样子,却是嬴政面前的第一红人,最得势最用事。名为廷尉,却朝政事务一把抓,什么都管。作为秦国最显赫的大臣,李斯主动邀他赴家宴,这背后又藏着什么玄机?
要知道,家宴是私人xing质的会面,非极度亲密之关系,一般不会把人往家里引。倘若丈母娘邀请一男子赴家宴,基本上就是承认他的女婿地位了(当然,急着嫁女儿的除外)。李斯此举,很难说不是出于嬴政的授意,至少也是经过嬴政的默许。姚贾如此一想,于是应允。他曾听过尉缭对李斯的评价,尉缭道:“辅佐秦王得天下者,必李斯也。”对于尉缭的这个评价,姚贾颇有些不服气。他倒要去会会李斯,看看传说中那个和他一样白手起家的牛人,亲手验验他的成色。
【2.廷尉府】
李斯的家庭如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李家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口人——李斯、李斯之妻、李由、李瞻。连只苍蝇飞进家来,也能知道是来找谁的。现在的李家已成了显赫的廷尉府,人丁急剧膨胀,算上舍人、仆从、奴婢这些外围人等,已有千余口之多。而李斯的家属,也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们,人数也得到了迅速壮大。
今日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对男人来说,这也就意味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时候可不是这样。对李斯来说,想要纳新,也用不着吐故,抛弃糟糠之妻,从而背上一个始乱终弃的骂名。更何况,李斯的妻子乃是李斯在这个世上最信任也最愧疚的人,抛弃她的念头,他是从来也没有动过。王宝钏十八年寒窑苦等薛平贵,传为千古佳话。李斯的妻子为了李斯,也在上蔡独守了十一年空房。虽在时间上不能和王宝钏媲美,但其深qíng和痴心却别无二致。
妻子对他的不离不弃,让李斯由衷地感激和骄傲。尤其是每当他想到,在未来的二十一世纪,爱qíng已沦为一种易消耗品,人们有耐心等待地铁到站、等待比赛开球、等待股票上涨、等待房价下跌,却再也无人愿意为了一份虚无的坚贞,甘心守候离去的爱人,李斯对妻子便越发充满敬意,越发备感珍惜。
妻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纳妾乃是那个时代的惯例,李斯也不能免俗。李斯的小妾数目可观,面容更是可观,个个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在李斯身上正应了那句老话: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对于李斯纳妾,妻子倒也想得开。男人嘛,好比是茶壶,总不能只给它配一个茶杯吧。再说了,人一多,家里也兴旺热闹,否则,堂堂的廷尉府,却冷冷清清,既配不上老爷的身份,也没的坏了老爷的心qíng。就这样,李斯妻妾成群,枝繁则叶茂,子女自然也渐渐多了起来。
对于姚贾的造访,李斯显然极其看重,特意让家人都出来拜见叙礼。看着李斯这温馨和睦的一大家子,娇艳如花的妻妾,天真烂漫的孩子,姚贾忽然百感jiāo集,几yù垂泪。
【3.单身汉】
多年以来,姚贾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形近盲流。家本应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就连贩夫走卒都能拥有一个,而他却偏偏没有。他何尝不想安定下来,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看孩子吐口水,为妻妾画柳眉。然而,他怎么能安定得下来。他的前半生,终日来去奔波,游说诸侯,无奈穷神附体,始终没能置下半份产业。他可不想和那些贩夫走卒一样:“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心高气傲的他连独善其身都还来不及,又哪里敢构建家庭,既束缚自己,又拖累妻子?
姚贾压抑着对家的向往,孑然一身地与世界对抗,而这也让他一直处于麻木的“亚快乐”状态。当他出入六国宫殿,他不快乐;当他揖让人主之前,他不快乐;当他挥金如土,他不快乐;当他颐指气使,他不快乐。他也曾大惑不解:难道,自己已经丧失了快乐的功能?
直到今天,姚贾看到了李斯和他的家庭,看到了李斯那微微发胖的身躯,也看到了李斯的平和淡定,他这才明白过来:他想要有个家,他需要有个家。他感受到了一种饥渴,一种召唤。可是,他的家在哪里?
奥德修斯在他的神奇之旅中,战胜了各种艰辛危难。而当奥德修斯漂泊绝望之时,是什么支撑他不曾倒下?是对家的信念,是对家的热爱。而他姚贾呢,他的家在哪里?他旅程的方向又在哪里?这么多年来,他就像是伟大的Beatles(披头士乐队)在歌曲Nowhere Man(《无根之人》)里唱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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