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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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e's a real Nowhere Man,(他是一个无根之人,)

  Sitting in his Nowhere Land,(坐于他的无根之地,)

  Making all his Nowhere Plans,(想着他的无根之计,)

  For nobody.(和谁都没关系。)

  Doesn't have a point of view,(他既无立场可取,)

  Knows not where he's going to……(亦不知何处能去……)

  姚贾羡慕甚至妒忌李斯。李斯只比他大四岁而已,然而,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少在“齐家”上,李斯已经大大地领先于他,甚至是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即便天崩地裂,李斯也还有家这个港湾,可他姚贾呢?从不曾有人在清晨为他束发,从不曾有人在深夜为他留门,也从不曾有人在他沮丧时安慰他,从不曾有人在他得意时和他分享。他永在黑暗的旷野之中,两条腿,一个人。

  是的,他过着残缺的人生,而这究竟该怪罪于谁?他是一直坚信自己必将大富大贵的。在他的意识里,也只有到那时,他才应该安定下来,许妻子以幸福,给孩子以未来。而他四处游说,谋求利禄,正是在为那个将来的家添砖加瓦。他也知道别人对他这样的游说之士的评价,说他不忠不义,唯利是图,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可是,那些高贵的批评家先生,有哪一个体会过家徒四壁的凄凉,又有哪一个品尝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孟子有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作为一个典型的无产者,凭什么要求他有恒心?况且,他并非视忠义为无物,他其实也不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作没品位没格局,可是六国国君从来都将他当临时工对待,给着微薄的(当然是相对于姚贾认为自己理应得到的而言)俸禄。他凭什么忠?他凭什么义?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糙,岂有这样的道理!

  而这次,他被赵国驱逐出境,他好不容易积攒的财富,都被赵王无qíng地全部籍没。他破产了,他成了一个穷光蛋,again(再一次)!当他从赵国进入函谷关,秦国的官吏要他申报随身财物,以便征税之时,他只能像王尔德那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解嘲地说道:除了我的天才,再无他物可以申报。

  【4.舞者的光荣】

  且说李斯大开筵席,款待姚贾,蒙恬作陪。姚贾由于方才的刺激,不免qíng绪低落,神qíng游离。李斯见姚贾心不在焉,也不急着步入正题,只是殷勤劝酒。

  酒过三巡,姚贾这才慢慢兴奋起来,开始进入状态。即便如此,姚贾的话却也不多,大部分时间还是李斯一个人在不着边际地闲谈。作为一个职业说客,姚贾始终认为,好钢用在刀刃上,平时的他,总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把口才用来闲聊,不仅làng费时间,更损伤元气。

  再尽一觞,李斯大笑道:“美酒虽好,也须美声美色相伴。李斯为先生请乐舞。”李斯拍掌,一时间,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仙之人兮列如麻。数十位绝色舞姬充斥堂内,艳光生发,香风习习,浑不似人间凡尘。

  舞姬含羞浅笑,向姚贾盈盈拜倒,再起身时,忽然都凝固不动,宛如一尊尊曼妙的雕塑,呈现出千姿百态。

  目睹这样的qíng形,有那么一刹那,姚贾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以为自己其实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能用目光把人变成石头。不过他很快意识到那只是神话罢了,于是保持着礼貌的克制,期待起戏剧的后续。

  一童子抱筝而入,置于阶前。蒙恬长身而起,于筝前肃然端坐,凝神片刻,然后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下第一根弦。

  宛如雨滴伤感了离别,音符淹没了静寂,原本定格的娇艳舞姬在音乐中骤然复活,翩跹而舞。

  空旷高远的大堂,演奏效果极其出色。此时的蒙恬已不再是秦国最著名的少年公子、尊贵的将军之孙,他只是一个物我两忘的乐师,用魔力的手指次第释放出被囚禁在筝弦中的jīng灵。

  而在蒙恬和舞姬之间,仿佛存有一份神秘的契约。筝声时而温柔,如同爱人的抚摩,舞姬颤动着迎合;时而绝qíng,如同鞭子抽打,让舞姬痛苦地闪避;时而如狂风,chuī拂着舞姬的腰肢,似柳条恣意飘dàng;时而如夜色,宁静地经过那些青chūn而饱满的身体,让她们慵懒而忧伤。

  筝声的穿行渐慢渐歇,音符以消失的姿态上升,漫过屋顶,穿越云层,直至永不可再闻。而舞姬也停住了她们的身躯,一个个面泛红霞,轻汗薄衣,呼吸cháo湿,目光迷离。

  一曲就此终了。姚贾恍惚失魂,久久不能动弹。他知道,自己被感动了,被征服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却说不上来。也许是美吧,他想。音乐、舞蹈、美人、美酒,今夜的一切都只和美有关。这让他想立即大醉一场,然后赶紧将这一切遗忘。

  无疑,对姚贾来说,这些感受只是脆弱而廉价的瞬间qíng绪,他不能允许自己在其中沉溺。李斯和他素不相识,无端邀他赴宴,必定有所企图。他必须清醒过来,让自己回到现实。

  【5.艺术理论课】

  说起来,姚贾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出入六国宫殿之时,国宴、国乐、国色,他都没少领略过。那里的佳人比这里的更美,那里的舞蹈比这里的更华丽,那里的音乐更是这里的所不能比,仅说乐器,就有鼙、鼓、钟、磬、chuī苓、管、埙、篪、鼗、椎、瑟等等,数十乃至上百人合奏,绝不会仅仅用一把简单的筝而已。可那时候,他是多么冷静沉稳,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从不会像今天这样迷失自己。

  也许是他变弱了。在赵国的惨痛失败,是对他的沉重打击。来到咸阳之后,嬴政的态度不明,又让他失落不安。他的意志不再坚定,他的信心开始动摇。未来是吉是凶,他一无所知。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懒得去想,懒得去关心,他已经丧失了对未来的饥饿感。在这廷尉府里,他整个人处在放松状态,甚至是放弃状态。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姚贾用力地甩甩头,他必须让自己重新坚qiáng起来,不能让李斯看出自己内心的虚弱。是的,美色舞蹈,障眼而已;音乐,障耳而已;美酒,障口而已;芬香,障鼻而已。诸般种种,皆是虚幻无稽。就连“缸中之脑”,也可以轻易地制造出这一切。正如同时代的印度经卷《吠陀》和《普兰纳》所宣扬的那样,他目前所感知的一切,都只是摩耶之幕。“这是摩耶,是欺骗之神的纱缦,蒙蔽着凡人的眼睛而使他们看见这样一个世界——既不能说它存在,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因为它像梦一样,像沙粒上闪烁着的阳光一样,行人从远处看来还以为是水,像随便抛在地上的绳子一样,人们却将它看作一条蛇。”而他姚贾正为这幕布遮掩,不辨真实。

  姚贾内心jiāo战,李斯却已笑着对他说道:“先生解舞蹈乎?”

  姚贾摇摇头,道:“不解。”

  李斯又道:“先生解音律乎?”

  姚贾道:“不解。”

  李斯笑道:“方才我观先生甚为舞乐所动,心中必然有所感慨。今日之舞蹈和筝艺如何,还请先生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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