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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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参见《圣经·约伯记》第三章〈此后〉,约伯开口诅咒自己的生日,说: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愿那日变为黑暗。愿神不从上面寻找他。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黑暗和死荫索取那日。愿密云停在其上。愿日蚀恐吓它。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也不入月中的数目。愿那夜没有生育,其间也没有欢乐的声音。愿那诅咒日子且能惹动鳄鱼的,诅咒那夜。愿那夜黎明的星宿变为黑暗,盼亮却不亮,也不见早晨的光线。因没有把怀我胎的门关闭,也没有将患难对我的眼隐藏。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绝气?为何有膝接收我?为何有奶哺养我?不然,我就早已躺卧安睡,和地上为自己重造荒邱的君王、谋士,或与有金子、将银子装满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

  当吕不韦打开意识的闸门,他这才意识到,他对赵姬竟是恨得如此深沉。

  我将在夜色中沉睡,四周空无一人。然而,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怎么不来见我最后一面?多少年来的你我之间,不再有偷qíng时的激qíng疯癫,也早无厮守时的温馨缠绵。我们纯乎是两个陌生人,隔着一千多公里的遥远,隔着这个狗娘养的人世间。我的亲爱的,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你忘了那些誓言?你忘了那些誓言!cháo犹有信,妇人无qíng。我早该想到,我早该知道。

  河南和咸阳基本没有时差,所以我想此时你应该已经睡下。脱去了繁缛的华服,卸去了厚重的脂粉,在你的呼吸中只剩苍老的气息,再无青chūn的甜腻。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不用等到一千年之后,只要等你一觉醒来,这世界上就已经没有了我。你的第一个男人,你的吕郎,将永远离开你。这样的场景可曾在你的梦中出现?即使出现,可能唤醒你那沉睡的心?

  赵姬,别人视你为太后,可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邯郸那个被我豢养的贱婢。这由不得你。我可以原谅嫪毐,丫本来就是一种马;我可以原谅茅焦,长得帅并不是他的错;我可以原谅嬴政,作为帝王,他有权力铲除大患,让自己感觉安心;可我无法原谅你,你一直都是有选择的。然而,你总是用下半身思考,你的yínyù也总是不能餍足。而我却只能忍受你,纵容你,旁观你。

  是怎样恶意的造物,将美丽的容颜和蛇蝎的心肠,同时放在你一人的身上?是我成就了你,是我成就了你们一家。你本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是我在人群之中打捞出你,拯救了你。否则,现在的你将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你会和某个庸碌的浑球结婚,生几个蠢得要死的孩子,然后变老变丑,像被榨gān的药渣,被毫不留qíng地丢弃,再无人过问。是我将光辉倾洒于你,将荣华赐予了你。然而,你何曾感恩,何曾报答?鸩毒再毒,又怎毒得过你的绝qíng,又怎毒得过你的反噬?

  吕不韦继续饮酒,狠狠地呛了一口。毒酒的烈焰在他的头脑中熊熊燃烧。壮士猛虎吟白头,载jì随波任去留。是的,要上路了。窗外梅花盛开,月色晶莹剔透,天空明亮,投下比白昼更qiáng烈的光。青chūn作伴好还乡,怎不恣狂dàng?断片,碎裂,撕扯……

  啊,你曾是多么美,而且知道害羞!然而,所有的dàng妇,无不是由处女变成。很高兴你也会老,而你如今的景况也未必美妙。你残败了,你已不再拥有我不惜为之而死的容貌。难道,这就是你伤害我所得到的好处?你满意了吗?你快活了吗?

  【6.诅咒】

  我早已忘了你,比你忘记我更早更快。庄子云:“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西贤云:“以钉出钉,以qíngyù克qíngyù。”这正是我忘记你的方法。我在所有女人的身上寻找你,遗忘你。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貌,这世界真好。卫氏就比你更美,我的许多宠姬都比你更美。然而,她不是你,她们都不是你。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我也不在乎。

  赵姬,你我都只能活这一生,为什么要作践它,糟蹋它?我知道,有太多的障碍横亘在我们中间,但这些我都可以克服,可我唯独不能挽回你冰凉的心。一了百了,等我化成灰之后,大抵是认不得你,也记不得你的了。且慢,Houston,we've got a problem(休斯敦,我们遇到麻烦了)。万一人死而有灵,那么在地下,你将归谁所有?是我,还是嬴异人,还是嫪毐?

  这真是一个恼人的问题,不过也不必多想,到时自然便能知道。而现在,赵姬,我诅咒你。我愿你最快地衰老,最慢地死去,百病缠身,一脸jī皮,你的镜子在尖叫,你的丑陋在示众。再没有人爱你,你的子孙都嫌弃你,厌恶你,躲避你。我也要诅咒你的子孙,那本该是我的血脉。愿最坏的祸殃、最惨酷的命运都加到他们身上,让他们互相憎恨,互相残杀,直至灭绝gān净,直至这世上再无你的血,再无你的基因。

  吕不韦,你这又是何苦呢?为什么你就不能看开?毕竟她曾是你最爱的人。可是就不。鲁迅先生临死前也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诚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为什么要宽恕?这个世界离不开爱,同样也离不开恨。爱恨的合力,转动着命运之轮。

  如果真有上天在听,如果真能祈祷灵验,我也不必愧疚,你也不必紧张。当年,齐景公有疾,梁丘据请诛祝史。晏子曰:“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是以,一如我此刻诅咒你,那些受过你恩惠的人(如果有的话)也正在祝福你。你的命运,依然取决于你自己的行为。

  所以,我将如我所愿地诅咒你,并且绝不原谅。这才是我,一个真实的吕不韦。况且,就如同安东尼·伯吉斯在《发条橙》中所言,人在定义中就被赋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来选择善恶。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恶的人,实际上仅仅是发条玩具而已。彻底善与彻底恶一样没有人xing,重要的是道德选择权。

  是的,我选择诅咒你。

  吕不韦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意识在渐渐逃逸,身体在片片脱落。恍惚中,他似乎已走入庭院,迎风起舞。梅花血也似的红,开得好生灿烂。

  漫天月光是谁的暗器?三分销魂,七分失意。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更何况,眼泪也不具备排毒功能。然而,吕不韦还是不禁潸然泪下。你多美啊,请为我停留……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眼。

  他忽然微笑起来,可怕yīn冷,歇斯底里。这一抹微笑勾销了他最后的气力。青铜坚硬,ròu体脆弱。他轰然倒地,耳畔依稀回dàng着一首歌曲:

  Suicide is painless(自杀并不痛苦)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它会带来很多改变)

  And I can take it or leave it(我可以选择接受或放弃)

  If I please……(只要我愿意……)

  不是吗?死亡似乎也没想象中的可怕。可是,这真就是最后的结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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