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旅程带给嬴政众多在咸阳无法寻到的乐趣,也为他日后疯狂热衷于巡幸天下提前启露了端倪。
嬴政回到咸阳,重归平素熟悉的生活。而在他平素的生活中,读书为一重要内容。对于常人来说,读书之苦远大于乐,非有毅力不能坚持。而对于嬴政来说,能让自己沉静下来,潜入书中,不理外物,则无疑更为难得。毕竟他身为秦王,又正值躁动的青chūn年华,天下所有的诱惑,只要他想要,就能即刻满足。
这一日,嬴政在书房偶见一册竹简,其题为《五蠹》。初不经意,漫翻之,才看不到几字,不觉立起,边看边行,步出宫殿,来到花园之中。当他读到“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之时,吟咏再三,感叹再三,只觉仿佛出于自己肺腑之间。再往下读,快意兴发,无措手处,乃以玉尺击打金罍。及读到“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之句时,不禁失魂落魄,神苏骨软。心慕而手追,用力过猛,玉尺一时尽碎。
自古雄文,开篇不务奇怪,而能渐入佳境,待至深入,乃知广有dòng天,山包海容,直至目眩神迷,浑不知来路归处。《五蠹》如是,《滕王阁序》也复如是。《唐摭言·卷五》载:“王勃着《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话再说回来。赏鉴有时有,英雄无时无。赏鉴之难,难在有赏鉴之才,更难在有赏鉴之量。譬如,萨利埃雷自诩为莫扎特的知音,可谓有赏鉴之才,却又因妒忌莫扎特的音乐才华,对其排挤打击,直置其于死地,是为无赏鉴之量。
幸好,嬴政并非萨利埃雷。嬴政读书,自与常人不同。他之读书,不为名望利禄,不为章句科举。是以,他虽xing好读书,却并不憎人学问。见人学问越高,心中反而越喜,为自己又多一可用之人也。
嬴政览毕《五蠹》,急传内侍,问书从何来。内侍答曰:“廷尉所进。”
嬴政乃召李斯,问道:“此书尚有否?”李斯又进《孤愤》一篇。嬴政读罢,喟然叹道:“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正色说道:“以吾王之尊,不当作此类言语。”嬴政闻言一愣。李斯再道:“夫圣人以天地存怀,王者以苍生为念。吾王身系大秦社稷,焉可轻易言死。此书固佳,吾王爱之即可。爱之而不得,则召其著者前来相从即可。王者号令万姓,为我所用,以人主之尊,岂有从人而游之理!吾王轻言死,又将置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于何地?”
嬴政自知失言,对于李斯的较真,也不生气,反觉欣慰。李斯之言让他从文字的魔力中清醒过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迷失。要怪的话,也只怪这《五蠹》的作者太过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远,断不会因一篇文章,便罔顾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许。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责备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虽召之亦不能来,是以方才一时口不择言。”
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间。”嬴政大惊,继而大喜,急问其人为谁。李斯道:“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莫非便是上书存韩的韩国公子韩非?”
“正是。”
嬴政叹道:“当日见其存韩书,以为其才不过尔尔。廷尉虽为之辩,寡人终不能信也。今观此两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虚。”
李斯再道:“韩非之书当远不止两篇之数,惜乎向来秘不示人,不能为我王得之。”
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来即可。”
李斯道:“韩非乃韩国公子,恐终不忍离故土。韩王素信韩非,也不能任其来也。”
嬴政冷冷说道:“寡人yù得韩非,孰敢不从。”于是传诏桓齿,令其分兵急攻韩,必使韩非来秦,然后止战。
【4.男版海伦】
秦国兴师伐韩,不为攻城,不为略地,而只是想要韩国jiāo出一个人——韩非。如果说以前的韩非还只是在小范围内拥有知名度的话,随着这场战争的发生,韩非之名即刻传遍天下,无人不知。
众人在惊奇的同时也不免纳闷:这韩非究竟是怎样的神圣,值得秦国如此劳师动众?嬴政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四十有七的男人,至于吗?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动战争,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容易理解些。譬如,为了海伦,希腊和特洛伊可以血战十年。对此,马洛曾在他的诗剧《浮士德博士》中如是感叹道:
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就是这张脸使千帆齐发,)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把伊利安的巍巍城楼烧成灰的吗?)
而从这一诗句中,也演化出了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比喻:动用千艘战舰的美貌。
当听到秦国为了得到他,宁肯发动战争时,韩非的感受无疑是复杂的。他在韩国蹉跎了十余年,一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新王上任,对他言听计从,委以重任。他满以为从此可以大展抱负,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秦国相中,竟然打上门来,指名要他。得到秦国如此看重,他心中自然也不无得意,但另一方面,因他一人之故,将韩国卷入战火,却又让他惶恐不安,隐隐以祸水自居。
尽管韩王安一再向韩非保证,为了他,韩国不惜和秦国开战,韩非依然难解心结。况且,他深知这是一场韩国无法取胜的战争,而失败的代价可能就是亡国,于是坚持孤身入秦,以罢秦国之兵,还韩国暂时安宁。
不得已,韩王安只能送别韩非。出城外三十里,韩王安犹不肯回车。韩非也深为感伤,泣道:“蒙王不弃,委我重用。无奈qiáng秦以兵见bī,不容不去。吾以不祥之身,陷国于战,本当伏剑自尽,以解罪孽。然自思一死虽易,报王为难,故苟全此身。西去入秦,或能得秦王信用,吾当居间为韩而谋,终不背家国。”
韩王安大哭道:“愿为叔父而战。”
韩非道:“万万不可。因一人而误社稷,吾罪大也。”又顾谓诸臣曰,“吾人此去,恐不能复归。国之内外,有赖诸公。善事王上,勤修朝政,吾虽去,亦可慰怀也。”诸臣也是伤感洒泪。韩非再道:“就此告别,王上幸勿远送。”
韩王安哭道:“叔父西去隔千里,国有疑难可问谁?”
韩非道:“吾虽去韩,吾书犹在,王上善习之,治国之道可知也。修明法制,执势御下,富国qiáng兵,求人任贤,则我韩之幸,宗庙之幸。切不可重蹈先王覆辙,举浮yín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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