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士共谈,必说妙法。韩非和李斯站在时代的巅峰之上,一样地雄视古今,一样地俯瞰百代,这样两个不世出的人物对谈起来,又该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景象!千载以下,吾人不由得遥想,两人悠然对坐,侃侃而谈,身外却早已是大雨瓢泼,飞沙走石。呜呼,倘能适逢其会,仰瞻其光,沾染其泽,即使被淋得全身尽湿,打得满头是包,咱也认了,咱也值了。
第十二章 韩非之死
【1.旧事重提】
且说韩非入秦,秦国大臣们震慑于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对其赏识有加,于是纷纷着力结jiāo,以一识为幸。当斯时也,秦国独尊天下,而韩国在战国七雄中又最为弱小,应酬之际,秦国大臣们不免抱着大国心态,有意无意地轻慢韩非这个从韩国来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轮番诘难韩非,yù羞rǔ之。然而,韩非之名,岂是làng得!口不少停,对群臣一一驳斥。到后来,筵席竟沦为韩非一人表演的舞台,纵论古今之变、君臣法术,群臣则只能侧耳而听,莫可应对。
群臣本yùrǔ韩非,反自取其rǔ,意不能平。为挽回秦国的体面,群臣又开始拿韩国的弱小来说事,以为秦国灭韩,只在反掌之间。韩非嗔目大怒,力陈存韩之利,言谈之时,虎视左右,似yù择人而噬。群臣知终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颜,生敬畏。
嬴政作为韩非的忠实读者,自从读过《孤愤》《五蠹》两篇之后,不由得对韩非所著其余诸篇日夜思念。然而韩非乃是单车入秦,显然未曾将著作带在身边。嬴政于是命李斯搜罗。幸好,韩非的著作在韩国多有流传。很快李斯便从韩相张让以及韩非门人处,征集得韩非著作三十余篇,一一呈于嬴政。嬴政读之,从心醉,到心惊,越发觉得韩非之才高见深,也越发觉得那场战争打得值。
通览三十余篇毕,嬴政喟然长叹道:“人如韩非者,天下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这是怎样的感慨!这又是怎样的赞美!
居未久,嬴政再召韩非,示以其书,请以疑问。韩非见书大惊。他没有将书带来秦国,然而嬴政终究还是得到了它们。韩非心中纷乱不堪,对于嬴政的疑问,也只是敷衍解答而已。其态度之消极,仿佛是在告诉嬴政:你可以得到我的人,但你绝对得不到我的心。
嬴政又问以韩国之事,韩非皆推作不知。嬴政连碰两个软钉子,也不气恼,笑道:“公子为韩宗室,义不能背故国,寡人也不便qiáng求。公子来秦有日,百官多有jiāo游,于秦当有所知所感,愿公子有以教寡人。”
韩非辞道:“臣乃韩国使节,焉敢与预大国内事。”嬴政固请不止。
韩非心中jiāo战。他的书大半已经落入嬴政手中,他对于嬴政的利用价值已经大大减小。如果他还想为韩国谋利的话,就必须放下身段,开始顺应嬴政,阳奉而yīn图之。眼下嬴政以秦国内政相问,这正给了他机会。关键是,他能抓住这样的机会吗?对他来说,他即将献给嬴政的计策,必须看起来完全是为了秦国着想,而实际上却又能起到削弱秦国的效果。要做到这一点,难度不言而喻。然而,除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韩非计较已定,道:“臣见识浅陋,虽有所yù言,只恐陛下不能用,反而罪臣也。”
嬴政笑道:“公子但言无妨。”
韩非道:“臣于秦知之甚浅。然以臣之见,有一人不可不杀。”
嬴政道:“何人?”
韩非顿了一下,道:“臣请杀郑国!”
嬴政闻言大感意外:郑国?他可是你们韩国派来的间谍,疲秦之计嘛。就算你说要杀他,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是一伙的。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耐心问道:“为何要杀郑国?”
韩非道:“郑国为间于秦,依律当诛,何须多问。”
嬴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杀郑国,使其戴罪立功,乃是寡人的意思。”
韩非面色不改,冷声道:“人若有罪,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望大王三思。”
嬴政道:“诛杀郑国,不过一时之快,然有何益哉!寡人赦之,使续修关中水渠,为秦万世之利。非yù乱法令,以便宜从事而已。”
韩非叫道:“陛下大谬也。”嬴政脸色一变,从未有人胆敢这样对他当面指斥!韩非不待嬴政发作,已接着说道:“陛下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臣所谓杀郑国者,大便之便也。管仲有言,凡赦者,小利而大害,是以圣君不赦。陛下赦郑国,乃舍常法而从私意,于是秦人皆知,法有两适,而陛下私意为大。陛下私意行,则臣下皆自雕琢揣摩,以阿陛下之意,舍法而不顾也。于是法禁不能立,而治国之道废。”
嬴政道:“寡人赦免郑国,一言既出,断无收回之理。出尔反尔,何以取信臣民?公子之议,恕寡人不能听。”
韩非愤慨言道:“秦自商鞅以来,所以六世有胜于天下,法一而固也。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臣书中有言: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为事者,可亡也。陛下其思之。”
韩非态度之激烈,让嬴政颇为惊讶。他注视着韩非因激动而cháo红的脸庞,不免想到,眼前这人,我能读他的书,但愿也能读他的心。郑国的水渠尚未修完,无论如何也杀不得。韩非如此坚持要杀郑国,究竟是为了取信于我,还是意在让关中水渠半途而废,弱我大秦呢?“诚有功,虽疏贱必赏;诚有过,虽近爱必诛”的确是韩非在他书中一再qiáng调的思想。可是,韩非的动机真的只是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这么简单吗?
【2.真qíng流露】
一时之间,殿内气氛甚是紧张,内侍们皆有畏惧之色,暗暗为韩非忧心。好你个韩非,亏你还是韩国公子,和我们的秦王说话,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
反观韩非,却连一点示弱和退让的意思也没有,他似乎觉得自己比嬴政更有资格生气。再观嬴政,他并没有生气,或者说,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对韩非的态度并不以为忤。对于郑国一事,嬴政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打发不了韩非,因此决定用一个“拖”字诀,不再纠缠,于是笑道:“公子之言,容寡人细思之。秦政上下,当有比诛杀郑国更急迫之事务,愿公子言之。”
韩非道:“陛下不能用臣之言,臣多言又有何益?”嬴政再请。韩非乃道:“治国必先治吏。臣来咸阳,jiāo游百官,所见所闻,窃为陛下危之。”
嬴政面容一肃,道:“公子何出此言?”
韩非道:“当今秦国,宗室之臣太轻,异姓之臣太重,安得不危?”
嬴政道:“昌平君、昌文君皆位居相国,宗室何轻之有?”
韩非冷笑道:“昌平君、昌文君虽为相国,空有其名,却无其实。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陛下使昌平君、昌文君虚荷国宠,却不称其任,此非重宗室,实为rǔ宗室也。今秦之内事听于李斯,外事听于姚贾,军事听于尉缭,将则有桓齿、蒙武、王翦等,皆异姓之臣,而陛下孤立于上。宗室于陛下有骨ròu之亲,陛下弃而不用,宠幸异姓,专以权,任以势,臣窃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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