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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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至此处,韩非忽怒形于色。他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他本为韩国宗室,却一直被韩国的异姓大臣压制,不能见用。无尽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华,而愤怒和委屈则长久地积压在他心底。他何尝愿意写《韩非子》一书!特穷愁而自遣也。当他说到秦国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时,实际上却不知不觉地寄托了自己的感qíng。韩非起身,又慷慨言道:“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人臣太贵,必易其主。人臣之所以不弑其君者,党与未具也。”

  韩非形近失控,不觉欺近嬴政之宝座,疾声力辩,加以说话时有结巴,更显其言辞迫切和神态激烈。韩非再道:“唯宗室之臣,与陛下同根同祖,血脉相连,yù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亡同其祸,岂得离陛下哉!是以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今陛下疏宗室而亲异姓,亡在不远也。”

  韩非咄咄相bī的气势,连嬴政也不免为之沮丧。然而嬴政很快便清醒过来,开始冷静考虑韩非所提的建议。韩非毕竟不是本国人,对秦国这几年的政治斗争并不能尽知内qíng。

  近几年来,秦国先后度过了成蟜、嫪毐、吕不韦这三场政坛危机,其官僚集团已经历过三次洗牌,到了现在,嬴政终于打造出了忠实于自己的官吏队伍,君臣和谐,目标一致——翦灭六国,统一天下。对于秦国政坛目前的格局,嬴政并无不满。美国有句谚语:如果没坏就不要去修(If it ain't broken,don't fix it)。如果真如韩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异姓,则意味着全面的人事调整,其效果无异于一场地震。况且,从成蟜谋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并非如韩非所说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异姓中的人才也远非宗室可比。

  总之,韩非所言,要么是存心想搅乱秦国局势,要么是他以己度人,站在宗室的立场,提出了一个对秦国并不实用的主张,因而不足采纳。嬴政于是道:“幸受教。公子且退,容寡人思之。”

  韩非告退。他并没有低估嬴政。他也知道,像这样重大的计策,不可能一说便成。但是至少他已经在嬴政的心中播下了猜疑和不安的种子,总有一天它们会发芽开花。

  【3.李斯圆场】

  且说韩非离去之后,嬴政回味着方才两人的对谈,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他是把韩非当菩萨一般请来的,满心指望他传法济世,谁知韩非这个外来的和尚只顾着胡乱念经。胡乱念经不说,态度还如此蛮横,和他说起话来,如同长辈训斥小辈,又有如先生棒喝弟子,浑不将他秦王的尊贵放在眼里。

  嬴政心中抑郁,于是下令传李斯。李斯应诏入宫,见嬴政面色不悦,乃问其故。嬴政狠狠说道:“好一个韩非,他竟把寡人当成韩王安了。”

  嬴政将方才的qíng形叙说一遍,又道:“昔有关龙逢、王子比gān、随季梁、陈泄冶、楚申包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争qiáng谏以胜其君。一言而不听,一事而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韩非,此六人之属也。如此臣者,纵先古圣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酝酿着该如何接话,嬴政却又厉声问道:“你可知道,最适合他韩非的位子是什么?”

  李斯心中一咯噔。他的第一反应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韩非素以法术闻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确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可是,如果韩非做了廷尉,占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该往何处安置呢?李斯转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过敏感。看嬴政现在的脸色,分明正在生着韩非的气,这一问的答案想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宝座,道:“最适合韩非的,是这个位子!”

  嬴政一言既出,李斯陡然觉出一阵杀气。从韩非的书中已经很容易让人感到他有意无意地时常以王者自居,再考虑到刚才他向嬴政进言时的压迫xing和攻击xing,几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过激,却也在qíng理之中。在嬴政看来,韩非并非一个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对韩非一直抱着这样的观感,那韩非可就难逃xing命之忧了。

  对君王来说,不足为人臣者,只能有一种解决之道——杀无赦。

  李斯小心说道:“大王还请息怒。臣与韩非当年同受业于荀子门下,素知其为人。韩非招怒于大王,乃一时失状,然究其内心,实无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读其书,后闻其论,仿佛非同一人也。韩非献此二策,意在何为?”

  嬴政此问让李斯陷入尴尬之中:韩非啊韩非,嘴长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样说便怎样说。然而你献的这两个计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对着gān,而且事先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可谓突然发难。

  想当年,郑国一案在秦国闹得沸沸扬扬,所谓“世人皆yù杀,吾意独怜才”,是我李斯逆cháo流而动,费尽心机,乃至赌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营救,这才让嬴政回心转意,赦免郑国不死。而你韩非一来,就想拿郑国开刀,不是要割郑国的盲肠,而是要取郑国的xing命!一旦这案被你翻了过来,那我李斯还有何威信可言?

  至于你韩非的第二个计策,主张重用宗室,削弱异姓,用心不可谓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单单是我李斯个人利益受损的问题了。你这是对我的《谏逐客书》的反动,是企图否定秦国数百年来的立国之道,是想要嬴政开历史的倒车!

  韩非献策的动机,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了解韩非,韩非是一个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说是“吾道一以贯之”。通俗地讲,就是认准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韩非之所以献上这两条笨拙的计策,绝不是因为老糊涂了,其目的还是不外乎削弱秦国,为韩国的生存作出悲壮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对韩非落井下石的话,此刻无疑是一个最佳时机。然而,李斯并无意置韩非于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韩非的著作,并蓄意让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韩非一道事秦,统一天下,共襄伟业。因此,尽管韩非今天的所作所为让他愤怒不已,李斯还是以为,韩非有资格得到第二次机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韩非。

  李斯于是道:“大王有用韩非之心,是以韩非一策不合,故而动怒。而微臣以为,韩非其人,固然当用,然又不可急用。”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韩非为韩公子,人虽在秦,心不能忘故国。有韩一日,韩非终不忍背韩事秦。臣以为,必待灭韩之后,韩非断了故国之思,这才能为大王所用。”

  嬴政沉吟未决,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缭,自当也能容韩非。”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韩非像尉缭那样供着,就算韩非出工不出活,对秦国也意味着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结既解,于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虑。还是廷尉老成持重,谋事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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