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一气说完,胸膛起伏,静望嬴政。嬴政下殿,扶起姚贾,大笑道:“子言甚是。寡人特试子而已。”
姚贾暗舒一口长气,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6.愤而反击】
有人命中招谤,譬如韩愈。其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韩愈摩羯为身宫,故而平生多得谤誉。
有人相中招谤,譬如欧阳修。年少时有高僧为他看相,说道:“子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后果其然。
说到姚贾,似乎也和诽谤有缘。四年前在赵国,姚贾主持四国合纵,意气风发,却因为郭开在赵王面前进他的谗言,害得他被驱逐出境。这一次姚贾成功出使四国,载誉而归,风尘未洗,却又无端遭谤。难道,他也是命中招谤,或者是相中招谤?
姚贾可不这么想,他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他不认命,也不认相。他只知道,某个狗娘养的在背后摆了他一道,害得他几乎xing命不保。
姚贾步出咸阳宫,日正当午,热làng四溢,而他却在发抖。那是劫后余生的战栗。嬴政已经被他说服,谗言已经破产,不会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按说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是不行,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找出那个长舌男,让他为一时的口腔快感付出长久的惨痛代价。
姚贾是有理由愤懑的。他出使四国,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是危机四伏。出入敌国宫殿,较量敌国君臣,明刀暗枪,时刻都要提防;唇枪舌剑,同样可以杀伤,一不小心就可能会命丧他乡、魂兮归来。整整四年,每天都提着心,吊着胆,夜不安枕,早生华发,容易吗他?
姚贾越想越不平衡:老子在外面提着脑袋,拼死拼活,你倒好,在咸阳安逸着,享乐着,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唧唧歪歪,指手画脚?居然还要置我于死地!我姚贾可是好惹的!
长舌男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韩非是也。姚贾闻报一笑。怪不得,也只有韩非公子才会抛出血统论来,拿他姚贾贫贱的出身做文章。然而韩非,你还是不了解秦国。秦国可不是你们韩国。在秦国这里,因功而赏,因罪而罚,不管波斯猫还是流làng猫,抓住老鼠才是贵族猫。
姚贾又是一笑。既然是韩非,那这仇便容易报了。韩非刚到秦国不久,没什么根基,而且他的身份又是韩国的使节,理论上是敌国的人。等着吧,韩非,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然而,姚贾的笑容却突然凝固起来。要动韩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有一个人的脸色,不得不先看看。
是的,要动韩非,他就必须先过了李斯这关。
这四年来,姚贾虽然远离咸阳,但对秦国的政坛生态却并不陌生。李斯官居廷尉,最得嬴政信任,朝中文武也皆服膺,乃是秦国的不二权臣。而他姚贾刚回咸阳,势单力孤,尉缭虽然和他有旧jiāo,又是同乡,但老家伙从不管事,指望不上。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决定了他根本不可能和李斯对抗。
李斯的能力,姚贾是领教过的,狠角色,不好弄。而李斯和韩非的关系,又是人所共知的亲密。因此,他能不能报仇成功,完全取决于李斯的态度。李斯如果铁了心要保韩非,那他也没辙。
姚贾于是往见李斯,先感谢了一番李斯的知遇之恩,马上便将话题切到韩非身上。廷尉大人,你看我这些年也不容易,侥幸不rǔ使命,没辜负了大王和你的重托。我自以为,功劳是没有的,但至少对秦王、对秦国、对你都还算jiāo代得过去。可是,我这刚一回来,就有人对我冤枉陷害,要置我于死地,叫我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要是别人陷害我也就罢了,偏偏是韩非。要知道,韩非不过只是一个外来的使节,居然敢对我大秦大臣臧否诽谤,其用心险恶,不问可知。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廷尉对此的高见。
李斯自然明白,姚贾表面上是想请他来主持公道,其实是试探他的态度。李斯也挺为难。韩非这事确实不地道。你一个外来使节,对秦国朝政起什么哄,对了也不见你功,错了还授人以柄,何苦来哉!本来,关于你的安置问题,我和大王已经达成共识:你先安心在秦国养着,等韩国一灭,马上便可以重用你,让你施展平生抱负。你突然来这么一出,叫我怎么给你圆场?姚贾气势汹汹而来,显然没打算让步,定要和秋jú一样,讨个说法方肯罢休。姚贾是我和嬴政煞费苦心才挖来的人才,是统一六国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四年来的工作表明,他没有辜负嬴政和我对他的期望与信任。对他的qíng绪,不可能不加以安抚。韩非啊韩非,只怪你捅的娄子太大,连我也遮盖不了。
李斯却也不急着表态,反问道:“以上卿之见,又当如何?”
姚贾道:“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亦然。吾将见大王也。”
李斯再问道:“韩非将作何区处?”
姚贾含糊答道:“姚贾只是言所当言,言所yù言。一切决于大王。”
李斯沉吟不语。姚贾道:“廷尉与韩非有旧,此乃人所共知。是以,姚贾不敢不先闻于廷尉而后动。国事不容私qíng,姚贾在此静候廷尉之言。”
李斯碍于身份,确实也不便qiáng为韩非出头,只能苦笑道:“我复能何言?一切决于大王。”
姚贾心中暗喜,知道李斯已然默许,于是起身施礼道:“多谢廷尉。姚贾告辞。”
【7.韩非入狱】
且说姚贾要报韩非的一谮之仇,事先很是下过一番调查研究的工夫。韩非入秦以来的所作所为无不知悉,这才面见嬴政,道:“臣才短智薄,jīng力日衰,恐不堪为大王驱使,愿赐骸骨归封邑,终养天年。”
嬴政一惊:姚贾想撂担子了?四十岁就退休,太早了吧。这也不是姚贾一贯的风格啊。嬴政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于是道:“秦以天下为志,正用卿之时,亦卿用之时。翦灭六国,归一四海,乃万世不朽之盛事,卿宁无意乎?”
姚贾道:“臣若再度出使,只身孤悬在外,而猜忌不绝于内,臣恐不得善终。不敢复行,请辞归。”
嬴政道:“卿何出此言?”
姚贾道:“臣之出使,数年不能归,朝中有人中伤于臣,而臣远在异国,不能辩白,将安所归?”
嬴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寡人既已授卿外事,卿自可放心而行。”
姚贾道:“如此则臣之幸也。臣自思,一旦臣见黜,得利者谁?东方诸国也。凡谗臣者,必为秦之害,而为六国利也。朝中有大臣如此,吾王不可不察。”
嬴政道:“谮卿者,非朝中大臣,实韩非也。”
姚贾正等着嬴政主动“供”出韩非,于是顺势说道:“韩非其人,臣素知之。韩非入秦以来,每与大臣辩论,无不力陈存韩,巧言惑众,乱人视听。韩非先请杀郑国,再请用宗室,前后两策,皆包藏祸心,意在乱秦。大王明见高远,不为所动,而也竟不加罪。韩非不知自省,再谗臣以售其jian。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韩非志在弱秦存韩,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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