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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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点,我们有必要请出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和他的不朽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

  【14.宗教大法官】

  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弗洛伊德曾动qíng地称颂道:“这是迄今为止最壮丽的长篇小说。小说里关于宗教大法官的描写是世界文学中的高峰之一,其价值之高是难以估量的。”宗教大法官见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卷二第五节,是一个可独立成章的故事,兹简述如下:

  十六世纪的西班牙正处于宗教裁判制度最为可怕的时代,这时离《圣经启示录》作出上帝将降临人间的预言,已过去了漫长的十五个世纪。某一天,上帝终于降临人间。他显示为人形,出现在烈火熊熊的广场之上(就在前一天,这个广场刚刚活活烧死了上百名异教徒)。上帝虽然是悄悄地出现,但是大家一下子全认出了他。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到他的面前,围住他,聚集在他身边,跟着他走。人们哭着亲吻他走过的土地。孩子们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着歌。大家反复地说:“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将近九十岁的红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也走过广场。他同样认出了上帝,但他却吩咐卫队把他抓住。卫队把犯人关进了宗教法庭古老大厦中一间带圆顶的狭窄而yīn沉的监狱。

  在监狱里,宗教大法官和上帝进行了一番谈话。其实应该说是宗教大法官一个人在说话才对,因为上帝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宗教大法官如是告诉上帝:“我完全知道你要说的话。就算是你本人,你也没有权利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之外再添加些什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碍我们?……既然你已经把一切都jiāo给了教皇,那一切就都已在教皇的手里,你现在根本不必来,至少目前你不该来碍事……”

  故事的最后,宗教大法官走到门边,打开牢门,对上帝说:“你走吧,再也别来了……千万别来了……永远,永远!”

  于是上帝离开了,他满足了他的仆人——宗教大法官的要求。②

  『②陀氏在宗教大法官中的思考之深、包容之广,远非文中简单的引用所能穷尽。而宗教大法官之所以要请上帝离开,其原因也极为复杂深沉,囿于篇幅,不能详述。』

  我们看到,宗教大法官以仆人的身份,居然驱逐了他侍奉的上帝。他必须让上帝离开,以便继续保持自己的无上权威,继续维护自己对人民的统治。

  【15.忠义难两全】

  再回到嬴政和韩非的关系上来。韩非的书已经完成,并且被定为秦国的治国经典,便不能再增加一个字,也不能再减少一个字,即使是韩非也不可以。而且,其唯一的解释权只能掌握在嬴政手里,任何人不得染指。如果韩非倚仗着作者的身份,认为自己比嬴政更有资格解释,而别人也信了他,那他嬴政还混什么?

  因此,只能让韩非保持沉默,永远保持沉默。

  李斯于是试探地问道:“该如何处置韩非?”

  嬴政将手从冰水中取出,慢慢擦gān手上的水迹,道:“寡人也正在考虑之中。”

  韩非的问题也不能总是拖着。韩非在狱中受尽酷刑,却牙关紧咬,从未招供认罪。按照今日的法律,一个人只能被扣押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之内没有查出问题,便必须放人。那时的秦国虽然并没有此一法律,但韩非一直拒不认罪,总不能永远把他关着吧。况且韩非终究还是韩国的使节,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也不能胡乱将他定罪论刑。是的,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来。

  果然,嬴政又道:“韩非终究是韩国公子,在秦沦为阶下之囚,罹刑受rǔ,寡人心实不忍。最好有个法子,可使韩非不再受rǔ。”

  李斯闻言心中一凉,道:“大王的意思是……”

  嬴政笑道:“廷尉主掌刑辟,韩非是你的犯人,寡人也不便多说,相信廷尉自有主张。”

  表面上,嬴政是把皮球踢给了李斯,让李斯看着办。可李斯岂会不懂嬴政笑容中所蕴含的深意。嬴政是要让他做恶人,让他做杀害韩非的凶手。

  一时之间,李斯百感jiāo集。他不仅救不了韩非,现在更要亲手杀死韩非。他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在替嬴政背黑锅。可是,他能够对此说不吗?

  李斯望着日渐威武的嬴政,忽然想起了两人第一次会面时的qíng形。从看到嬴政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嬴政是他将一生追随的王者。也只有追随嬴政,他才能展示他所有的才华,实现他所有的梦想。他的功绩将彪炳史册,他的名字将永垂汗青。李斯闭上眼睛,捏紧拳头,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不要问秦王能为你做些什么,而应该问你能为秦王做些什么。

  【16.最后的韩非】

  天幕低垂,乌云密布,这是一个沉闷的huáng昏。从云阳监狱的围墙望出去,是一片辽阔的田野,几个小男孩正举着木头削成的兵器,玩着将军和俘虏的游戏,疯狂地追逐,兴奋地尖叫。另有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梳着羊角小辫,漂亮极了,坐在不远处的树上,双脚悬空,惬意地晃dàng着。

  李斯收回目光,依然是愁眉不展。他已经来了两个时辰,却依然没有决定去面对韩非。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希望就这么耗下去,最好能够耗到不用见面。李斯默默地喝着闷酒,典狱长在一边恭谨地陪着。他知道李斯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多言语,只是在李斯酒杯空了的时候,麻利地为他满上。

  狱吏忽然来报:“韩非……韩非他又发作了。”

  李斯急忙随狱吏去看个究竟。只见bī仄的囚室里,韩非正手舞足蹈,撕扯着自己的衣服,语无伦次,捶墙大呼:“我是韩非,韩非的韩,韩非的非。天,我诅咒你,你竟敢让我受此羞rǔ……你们谁敢碰我?我是韩非,我是韩国公子。”呼之不足,又高声作歌,其意凌乱而不可解,歌云:天下如侬有几人,莫道不销魂……日日人空老,年年chūn更归……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再练十年,入魏晋平淡……

  狱吏在一旁说道:“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八成是疯了。”狱吏的解释轻描淡写,对于这样的事qíng,他显然早已习惯。

  韩非且歌且哭,直到累了瘫倒在地。李斯隔门而观,心中凄然。酷刑、绝望、侮rǔ、敏感、自尊、骄傲构成了无处不在的崩溃,终于压垮了可怜的韩非。

  晚饭时分,狱吏为韩非送来鱼羹,道:“此羹乃廷尉所赠,是特地按照新郑的风味烹制而成,以解公子思乡之qíng。”

  韩非斜靠在墙角,双眼充斥着血丝,皮肤粗糙,双手乱泥。他狠狠地瞪着狱吏,说道:“你鞭打过我,你天天鞭打我。我是韩非,我是韩国公子,而你鞭打我。”

  狱吏懒得搭话。他盛了一小碗鱼羹,递给韩非。韩非伸出手来接,却又突然改变主意,一掌把碗打翻,怒斥道:“李斯怎么不来看我?他答应过要来看我的。”说着,又猛地蹿起,扑到门上,大呼道,“李斯,你在哪里?李斯,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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