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隔室而听,如坐针毡。典狱长察言观色,小心建议道:“大人,要不要让他住嘴?”李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道:“不用了。让我和韩非当面解决。”
囚室的门打开,韩非看见李斯,一把把他抱住,大笑大舞道:“你终于来了。荀老夫子今天又把书讲错了,我告诉你,你找他驳去。”
李斯示意狱吏回避,然后推开韩非,冷冷地说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韩非笑道:“告什么别呀?你还是想去咸阳吗?不如和我回韩国吧。”
李斯不能确定韩非是真疯还是装疯。如果韩非真疯了,那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件好事。李斯不用太内疚,韩非也可以少许多痛苦。李斯于是也跟着笑道:“好,我们回韩国。来,先吃些鱼羹。”说完为韩非盛上一碗。韩非几大口吃完,大赞美味,并要李斯再来一碗。
此时此刻,李斯再也抑制不住双膝的柔软,扑通跪倒在地,哭道:“李斯见韩兄在狱中日夜受rǔ,力不能救,无日不感喟自恨。鱼羹有毒,可以给韩兄一个了结,韩兄也可留下一个全尸,终不失公子体面。”
李斯话没说完,韩非已是低呼一声,摔倒在地,身体弯曲成弓状,头紧贴地面,拼命gān呕。李斯心中一急,正准备大声叫人,韩非却一把抓住他,虚弱地说道:“别叫人来,且让我安静地去吧。”
李斯一惊:韩非忽然如此清醒,是他本就没有疯,还是毒发后的回光返照?李斯无暇细想,韩非即将死去的残酷现实已经让他无法思考。他只能埋头哭泣:韩非因我而死,天罪我!天罪我!
韩非苦笑道:“你不用愧疚。我告诉你,你不仅不需要因为杀我而愧疚,而且你杀任何人都不需要愧疚。国法不容私qíng。你我如果易地相处,我也必定杀你,而且不会有半点犹豫。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这就是政治,这就是生意。Business is business,nothing personal(生意就是生意,无关个人)。”
李斯只是抽泣。韩非歇了会儿气,又道:“我知道,你也是无奈之举。想要我死,其实是秦王的意思。而秦王用来杀我的方法,其实还是我教给他的。如此算来,应该是我自己杀了自己才对。自取灭亡,只有可笑,何悲之有!”
李斯不解地问道:“韩兄何出此言?”
韩非双眼渐渐失神,喃喃说道:“《八经》之三,你想起来了吗?”
经韩非这么一提醒,李斯恍然大悟。的确,在韩非所著的《八经》之三里,写有这样一段话:“生害事,死伤名,则行饮食。不然,而与其仇,此谓除yīnjian也。”意思是说:有些大臣活着只会妨害君主执政,直接处死他又会损伤君主的名声,这样的大臣可以归为“yīnjian”之列。要解决这样的大臣,君主有两种巧妙的方法:一是派人在他的饮食中下毒,使其bào毙;二是将他jiāo到他的仇人手中,借刀杀人。不管用哪种方法,都既可以置对方于死地,又不至于让人将账记到君主的头上,从而背上骂名。
无疑,在嬴政心中,韩非就是这样的“yīnjian”。嬴政对付韩非,正是照方抓药,现学现用,以其人之谋还治其人之身。而韩非此时复杂的表qíng,也不知是在暗自得意一切尽在自己的“术”中,还是在自笑自嘲他总结出“除yīnjian”之计,结果却把自己给除了。
李斯长叹道:“原来你早知鱼羹有毒。你本可以不吃的。”
韩非笑道:“秦王要杀我,不是派你,就是派姚贾。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姚贾之手好。”
【17.一个时代的结束】
韩非的慷慨就死让李斯备感内疚。他真希望能够为韩非做些什么,那样的话他也许会感觉稍微好受一些,于是问道:“韩兄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韩非道:“我想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这是一个轻易就可以满足的要求。室外已是夜色苍茫,韩非侧卧在榻,缓缓闭目,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晚风阵阵,如小鸟依人。韩非脸上泛起一片cháo红,道:“快哉此风!韩非所与诸君共者邪?”
李斯声音哽咽,道:“此独公子之风也,为公子而来,逐公子而去。”
今夜,晚风只为一人而呜咽,天地只为一人而低垂。
不知何时,雷声炸响,大雨瓢泼,闪电划破长空,四野亮如白昼。面对天威凌厉如此,众人尽皆失色,韩非却是一脸安详,无动于衷。他已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yīn用其言而显弃其身”,这便是他为自己下的谶语。吕不韦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心。和吕不韦相比,韩非则冷静得近乎冷酷。他坦然接受了加诸他的命运。
韩非望着李斯,紧握着他的手,道:“法术势,我能知,而子能行。子其勉之。”
韩非这番话既是师兄对师弟的殷殷期望,又是一个政治家给另一个政治家的遗嘱。韩非也知道,秦国终究将统一天下,而作为秦国的二号人物,李斯无疑是他思想最可靠的守护者和执行人。他也将借李斯之身,完成他无法实现的梦想。
韩非又道:“我无力救韩,只能以身殉之。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我死之后,可送我回韩国安葬。如必yù葬我于秦,也请让我头朝东方,守望故国。倘如此,再无憾也。”
李斯心里酸楚,泣不成声,在旁观者看来,仿佛他比韩非更需要安慰。李斯吓坏了,原来连韩非也会死。那个高贵英俊、凌于苍生之上的韩非,也会有死的一天。这个时候,他不惮于承认,韩非曾是他的偶像,是他曾苦心赶超的目标。偶像即将破灭,他觉出一阵空虚和迷茫。韩非飘逝,带走了残缺的人生,却留下了无尽的想象。无论日后李斯取得怎样的成功,但少了韩非这个最qiáng劲对手的存在,这成功多少都有些成色不足。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他一定会感到“于无佛处称尊”的寂寞。
见李斯悲痛yù绝,韩非拿出了师兄的大度,劝慰道:“死有何害?何泣之有!”说完,又大叫一声,“子与吾岂一世人哉!”言毕,喷血如箭,气绝身亡,时年四十有八。
李斯抱尸恸哭。他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仿佛已跟着韩非一起死去。他擦拭掉韩非嘴角的血迹,心中感慨万千。杀死韩非,只需要几分钟而已,可要世间再出现另外一个韩非,却不知道要再等上几百年了。而当他回味着韩非最后的遗言时,却又破涕为笑,为之神骨俱轻,飘然物外。“子与吾岂一世人哉!”诘天问地,气壮山河,这是怎样的狂妄,怎样的自信!是啊,凡夫俗子到人间一游,没目的,没意义,有如飞鸿踏雪泥,偶留指爪而已,然后朝生暮死,与糙木同寂。可是韩非,纵然ròu体消灭,jīng神却长存不朽。这样的人,又怎会真的死亡!
李斯心思百转,不知该喜该悲。雨越下越急,而他怀中的韩非正在慢慢变得冰冷。
呜呼,自古死者非一人,夫子至今有耿光。韩非论事入髓,为文刺心,成三代以下一家之言,绝有气力光焰。在韩非身后,有多少帝王cao其术而讳其迹,历千百年而不废。《韩非子》和房中术一起,成为帝王必备的两本枕边书,一用以驭人,一用以悦己。诸葛亮也曾亲自抄写《韩非子》,以为后主刘禅的学习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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