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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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主张法先王,荀师主张法后王。俱往矣,今日之世,只可法今王,法皇帝嬴政,法我李斯。

  公等碌碌,见识短浅,不足以谋大事。帝国之舰,一往无前,直至万世。尔等要么顺从,要么走开!

  当年帝国废封建,立郡县,乃是李斯一手cao办。如今淳于越旧事重提,公然反对李斯的既定策略,要求重树封建。照理这事不该jiāo由李斯计议,李斯应该避嫌才是。然而嬴政仍然选择将此事jiāo到李斯手里,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了嬴政的态度:他仍然站在李斯这一边。

  于是,李斯发起了他标志xing的qiáng硬反击。他没有就事论事,而是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第十六章 焚书坑儒辩

  【1.焚书令】

  针对淳于越封建诸侯的提议,李斯上书嬴政作答。

  书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淳于越所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哉?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

  “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

  至于如何禁止,书中再道: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①。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yù有学者,以吏为师。”

  『①城旦,一种筑城四年的劳役。』

  书上嬴政,嬴政批道:可。意思就是,我看行。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秦火焚书了。对于此举,后世多持恶评。然而,在附和过往那些骂声之前,我们有必要详细了解有关焚书的种种细节和实际后果。夸人要夸到痒处,骂人则要骂到痛处。知己知彼,方能百骂不殆。倘一闻焚书二字,也不深究,便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作激愤声讨状,窃以为不免“cao”之过急。

  首先,从李斯的视角看去,焚书有它的逻辑必然xing。在李斯的上书中,对淳于越请求分封之事,只用了“三代之事,何足法哉”八个字,便已驳斥一尽。随即,将淳于越之流定xing为“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而像淳于越这样的人,所在多有:“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人之所学,则是源于书本,因此,禁书乃至焚书便是斩糙除根的应有之义了。

  古人竹简刀笔,著书匪易。不比今日,每年都有数十万种著作出版面世,借用叔本华的话来说,还都是些“内容丰富、见解独到,而且全是少不得”的著作。这也就决定了,帝国焚书的品种不可能太多,大致为:

  一、史官非《秦记》者,即六国之《史记》,以其多讥讽于秦。

  二、《诗》、《书》百家语。尤其《诗》、《书》乃是淳于越之流以古非今的武器仓库,烧之等于缴械,看尔等还怎么援引去。

  需要特加注意的是,从李斯的上书可知,当时帝国所有的书籍,包括明令烧毁的在内,在政府中都留有完整的备份。朱熹也云:秦焚书也只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旧留得;如说“非《秦记》及博士所掌者,尽焚之”,则六经之类,他依旧留得,但天下人无有。

  【2.焚书辨】

  对帝国的这一举措,清人刘大櫆的解释是:“其所以若此者,将以愚民,而固不yù以自愚也。”而在我看来,帝国将这些禁书善加备份收藏,并不以悉数销毁为快,除去不yù自愚外,也应存有一种责任心和长远考虑。好比我们都知道,天花病毒曾经肆nüè了几个世纪,夺去了数千万人的生命,给人类带来巨大而深重的灾难。尽管如此,人类却并没有将天花病毒彻底销毁,让它永远消失于地球,而是分别在莫斯科和亚特兰大的两个实验室里保存了少量样本,以备研究,或应对任何人力无法预测的不时之需。

  至于民间,如果私藏禁书抗拒不jiāo,后果又会如何?答曰:“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也就是说,将接受黥面和输边筑长城的处罚。在今天看来,这样的后果无疑是严重的,但在刑罚严酷的秦国,这却算得上是轻罚了,并不严厉。而且,这样的处罚还是在藏书被官府发现的前提之下,如果未被发现,自然也就不用追究。

  由此可见,在当时的禁令中,焚书并非第一要务。夜半桥边呼孺子,人间犹有未烧书。李斯和嬴政自然也明白得很,焚书哪能焚得尽!焚书只是一种手段而已。且看:

  〖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我们会很奇怪地发现,偶语《诗》、《书》的罪罚居然远比私藏诗书的罪罚为重。私藏诗书不过黥为城旦,偶语诗书却要弃市掉脑袋。再加上罪罚更重的“以古非今者,族”这一条,可以判断,禁令的最大目的是禁止民众议论当今政治,其次是禁止民众讨论古代政治。归结为一句话:禁止议论政治。庶人不议,然后天下有道,这大概就是禁令背后的逻辑依据吧。

  焚书自然是不对的,不好的。但对帝国而言,言论窒息、万马齐喑才是最恐怖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古以来,防川有两种方法:一是封堵,鲧便是采用此一方法,结果洪水越发肆nüè,自己则被帝尧派祝融杀于羽郊;二是疏导,鲧的儿子大禹则是采用此一方法,最终治水成功。

  为帝国之久远计,理应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言论自由,从而有疏导之效,收善治之功。以我所见,当以北宋朱弁《续骫骳说》中士气一条倡此论最为jīng妙,姑录于下:

  〖一身之盛衰在于元气,天下之盛衰在乎士气。元气壮则肤革充盈,士气伸则朝廷安qiáng。故善养生者使元气不耗,善治国者使士气不沮。yù元气不耗,则必调饮食以助之,而咽喉者,所以纳授饮食也。yù士气不沮,则必防壅蔽以达之,而言路者,所以开导壅蔽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远近虽殊,治道无二。〗

  再回到焚书,其对古籍造成的损失究竟有多严重?时至今日,已经很难作出确切判断。《史记·六国年表》云:“《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王充《论衡·书解篇》云:“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这两条记载表明,至少在汉代,古籍中的jīng华部分——《诗》、《书》诸子,都还完整地幸存了下来。

  另一方面,由于所有的古籍都在宫廷留有备份,可想而知,只要秦国不灭,这些古籍便将一直完好地留存下去。然而,诸多古籍湮灭无踪,后世永不得复见,这却要特别感谢我们的项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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