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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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嬴政驾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李斯车骑甚众,心中大为不快。有中人悄悄转告李斯,李斯于是轻车简从。嬴政知道后大怒,道:“此中人泄吾语。”寻找泄密者,无人应承。于是诏捕当时所有在身边的人,一律杀之。从此之后,再无外人得知嬴政的行踪。

  嬴政此举虽未必是冲着李斯去的,却也让李斯的面上很不好看。而在那些术士看来,嬴政为了成仙,连丞相李斯——他最亲密的战友都不惜翻脸,可见其对成仙的认真和执著。

  嬴政越执迷不悟,给术士的压力则越大。一旦嬴政意识到自己被骗,则他将要展开怎样的报复?要知道,嬴政可不是《皇帝的新装》里面那个笨蛋皇帝,他是绝不会吃哑巴亏的。

  那些先知先觉的术士开始惶惶不可终日:这次是蒙混过关了,可下次呢?再这么欺骗下去,迟早要出事,而且一出必是大事。富贵诚可贵,xing命价更高。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5.所坑实为术士】

  最早开溜的术士是侯生和卢生。荒谬的是,临走之前,两人还煞有介事地来了一场技术探讨,得出嬴政求仙必然不能成功的结论。而这段谈话也不可思议地被史册记载了下来:

  〖侯生和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xing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yù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赐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每日批复表笺奏请,重达一百二十斤,不满不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

  且说侯生和卢生二人亡命而去,嬴政的愤怒是可想而知和无可指责的。别人逃跑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你们两个!要知道,我豢养的术士虽多,却独独对你二人最寄厚望。凡你们所求,无不应允;凡你们所yù,无不得到。我何曾亏欠过你们?我何曾让你们作难?试问,我还需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你们更加满意?可是没用,你们还是要逃!你们当我是什么?一个可以愚弄在股掌之上的冤大头吗?

  说起来,侯生和卢生这两人也确实不地道,光顾着自己逃命,却浑然不顾那些还留在咸阳的同行死活。果不其然,他们刚逃走没几天,一场灾难就开始降临在他们的同行身上。

  嬴政一声令下,还没来得及逃离咸阳的术士们被悉数缉拿归案,关押一处,先由御史宣读诏书。诏书曰: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yù以兴太平,方士yù练以求奇药。然而,韩众入海求仙,一去再无音讯;徐巿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冀望极深,数年来却毫无所献。徒jian利相告日闻,欺吾仁厚而不忍责罚也。今卢生等不思图报,乃亡命而去,又复诽谤于我,以重吾不德。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

  诏书宣读完毕,接着就是要老实jiāo代问题了。严刑拷打之下,诸生为求自免,互相揭发,乃至不惜编造,牵引诬告。审理下来,得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于咸阳,使天下知之,以为警戒。

  此一事件,后世往往和焚书并列,合称为焚书坑儒。但究其原委,所谓坑儒,本只是对良莠不齐的术士队伍的一次清理整顿而已。这被活埋的四百六十余人乃是候星气、炼丹药的术士,并非儒生。司马迁在《史记·儒林列传》中也有明言,“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可见根本就没儒生什么事。

  那么,坑术士又是从何时开始被误传为坑儒的呢?

  【6.坑儒考】

  首先提出坑儒是在东晋年间。梅颐献《古文尚书》附有孔安国所作的《尚书序》,其中有云:“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这时,坑术士第一次被变xing为坑儒。后来随着《古文尚书》被定为官书,坑儒的说法于是沿袭下来,遂成定论。

  对于梅颐所献的《古文尚书》及孔安国所作《尚书序》,前人多有辨疑,到了清代,其伪书的身份已盖棺论定。

  伪造者虽千差万别,心态却完全一致,那就是莫不希望以假当真,成功蒙蔽世人。譬如造假书画的人,在造假完毕之后,总会不惮辛苦,再伪造出名家的印章和题跋,以标榜名家品鉴,流传有绪。《古文尚书》的伪造者虽已不能得知,但其心态同样如此,所以才会多伪造出《尚书序》来,并假托在孔安国名下,以形其真。

  伪造者将坑术士改为坑儒,其实也只是为了引出下句“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从而表示《古文尚书》其来有自。考其最初用意,大概也只是yù售其伪,并无心向嬴政泼脏水。后世却据此将坑儒判为铁案,想必是大大出乎其意料的了。

  作为掌握了主流话语权的儒者,他们也无意纠正这一错误。一方面,他们高唱复古、师古之调;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深谙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道理,只要历史有利于当下,则其真伪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从理智上,他们也许怀疑坑儒是否确有,但从利益和感qíng上,他们却宁愿相信坑儒是为必有。

  坑术士变成了坑儒,对他们无疑是有利的。这样一来,嬴政就成了一个负面典型,可以被他们经常拿来念叨。他们的念叨还是不外乎给当时的帝王听:你看,嬴政就因为坑了儒生,帝国迅速土崩瓦解不说,还落下了千古骂名。所以,陛下英明,不用微臣再多提醒……

  坑术士变成了坑儒,也可以满足他们的感qíng需求。这倒不是说他们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们作为一个群体,要维持自己的团结和信仰,除了圣贤经典之外,同样需要一些殉道者、一些圣徒。而话语权在握,自然可以为本群体追认烈士。即使这些烈士并不存在,那也可以通过修改史料创造出来。而有了这些殉道者的存在,他们这一儒家群体也就添加了无限的荣耀和光辉。

  儒者将坑术士揽到自己头上,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如果你说坑的其实不是他们,他们一准得跟你急:你gān吗不坑我们儒生?你瞧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的?

  然而,恕我直言,在当时嬴政的心目中,儒生的地位的确远不如术士高。儒生只会以古非今,而术士却可以让他成仙不死,两者的重要xing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以儒生当时的地位,也根本不可能引得嬴政如此大动肝火,痛下杀手。

  当然,自汉以来,儒家的地位迅速提高。时至今日,儒依然作为一个褒义词而存在。比如说儒商,虽实际是商,却也得把儒摆在商前面,以便附庸风雅。然而儒商这词,其实和后现代这类词一样,纯属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儒、商不两立,要么就儒,要么就商,焉能兼得?

  第十七章 嬴政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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