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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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高披衣出望,天犹未亮。夜漫漫以悠悠兮,何此夕之恒长?他的命运是大喜还是大悲,全在于嬴政的后事安排。可是,嬴政对他的后事一直秘而不宣,赵高也别无办法,只能借用说书人的口头禅聊以解嘲:yù知后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5.嬴政驾崩】

  且说巡游的千军万马一时在沙丘徘徊不前,随从们不免生疑:走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停下?他们久离家乡,恨不能马上回到咸阳,尽管沙丘也算山清水秀,然而,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他们的疑问无人予以解答。互相打听,都说是上头的意思。多上的上头?答者以手指天。这么上的上头!于是再无声响。

  沙丘乃古行宫,年久失修,荒凉寥落。杂糙绵延,园林凄凄。环绕行宫的小河犹在,曲折呜咽,一如往昔。而在这破败的宁静之中,总仿佛埋伏着什么,让人莫名地恐慌。

  嬴政自从到了沙丘,就再没离开过病榻。英雄也怕病来磨,不过短短数日,嬴政已是急剧地消瘦,昏睡远比清醒多。当他再次从噩梦中醒来,举目四望,满面惊恐,问宦者道:“这是什么地方?”

  宦者恭敬地答道:“回陛下,是沙丘行宫。”

  嬴政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这里曾是赵武灵王的行宫。想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she,一世英雄,最后却被自己的大臣们困在这个行宫之内,足足困了三个月,直到活活饿死。而现在,他也被困在这个行宫,说不定,他所躺的屋子也正是当年赵武灵王死去的屋子。一念至此,嬴政泪流满面,喟然叹道:“莫非天意?”

  嬴政不得不承认,他怕是挺不过这一关了。纵然贵为天子,终究难逃一死。他平卧在五十平方米的大chuáng之上,陷入永世不可沉没的孤独。他这一生,从邯郸到咸阳,从弃儿到帝王,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然而,他最终无力跨越人神之间的界限。燕燕于飞的少女在岁月中脱水变质,凋残老去。美丽的事物如此,伟大的事物同样如此。他帝王的尊贵也将最终消解为尘埃的卑微。

  嬴政知道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赶紧jiāo代后事。于是唤来赵高,吩咐拟写诏书,赐给正在上郡监军的扶苏,道:“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听着嬴政的口述,赵高的心涌起一阵恐怖的凉。与丧就是主丧,嬴政既然让扶苏主丧,不问可知,扶苏就是他钦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来的二世皇帝。这封短短的诏书定下了嬴政的后事,也断送了赵高存活的希望。

  赵高一边机械地记录着嬴政的言语,一边因为恐惧而潸然泪下。诏书写罢,嬴政又亲自过目确认了一遍。赵高也是秦国著名的书法家,可这次诏书上的书法却筋骨松软,有气无力。嬴政见字体有异,还以为赵高过度悲伤,所以才大失水准,因此也未多想。嬴政再命赵高盖上玉玺,将诏书封存。

  赵高瑟瑟发抖,麻木地完成着嬴政的要求。如果此时便将诏书发出,那他赵高就彻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补了一句:“诏书暂存。”嬴政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还是没死心,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蒙毅身上。他宁愿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达雍城,祭过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过此劫。提前写好赐给扶苏的诏书,只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后备方案而已。

  嬴政见诏书准备妥当,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倒头沉沉睡去。而在梦中,他双眉紧皱,面容扭曲,似乎比醒着的时候更为痛苦。

  赵高见嬴政入睡,正准备离去,嬴政却又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赵高。赵高魂飞魄散,勉qiáng回头,见嬴政双目圆睁,嘴唇颤动着,在嘟哝着什么。赵高弯下腰,将耳朵凑到嬴政的嘴边,只听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道:“召丞相,发诏书。”

  赵高也不明白,在嬴政这一打盹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嬴政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立即将诏书发出。

  嬴政的这个口谕,对赵高有百害而无一利。赵高决定赌上一把,他就赌嬴政是在回光返照,支撑不了许久。赵高于是假装不懂嬴政的话语,摆出一脸困惑,道:“陛下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复一遍,却有心无力,吐出的只是粗重的喘气。赵高心中大喜,表面上却显得比嬴政更加着急,不停地催问道:“陛下有何口谕?”

  嬴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臂,将手指往门外虚虚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顿片刻,慢慢垂下,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再无动静。

  嬴政,空前绝后的帝王,中国两千余年皇权社会的始皇帝,就此永远停止了呼吸,时年五十。在他身后,有人赞颂他,更多的人诋毁他。然而,尽管这些评论者的言辞各异,但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自觉地使用了最高比较级。

  第十九章 沙丘之变

  【1.赵高主谋】

  且说嬴政已死,赵高呆立良久,等到出窍的灵魂归位,方才慢慢转身,对阶下待命的宦官轻声说道:“皇帝驾崩了。”

  短短五字如轰顶五雷,宦官拜服在地,号啕大哭。他们虽然肢体残缺,但他们的泪水在化学成分上和普通人并没有不同,同样是源于感qíng的发泄。他们并不在乎嬴政的功过善恶,他们只知道,嬴政是他们的主人,主人死了,天就塌了。

  赵高厉声斥道:“此非当哭之时。上崩于外,无使外人得知,以防有变。胆敢泄露消息者,诛三族。”

  宦官正六神无主,遭此恐吓,渐渐收声。

  赵高稳住宦官之后,开始了紧张的思考。他思考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如何保住自己的xing命。目前只有他和宫殿里的这几个宦官知道嬴政已死,李斯还被蒙在鼓里。一旦等到李斯得知嬴政已死,进而掌控局面之后,留给他赵高的机会就很渺茫了。他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差,和时间赛跑,在李斯发现之前,想出对策来,并立即付诸实施。

  赵高的第一选择自然是篡改诏书,改立胡亥为太子,反正玉玺在他手上,做到这点并不难。况且嬴政已死,也不会再复活过来戳穿他。然而,如何处置此刻宫殿内的几个宦官便成了棘手的难题。嬴政遗诏的内容,他们也是与闻的。难道要杀人灭口?殊不知,这些人杀起来容易,如何善后可就难了。宦官无端被杀,日后李斯追究起来,他将如何解释得清?

  宦官可以暂时不杀,诏书却一定要篡改,胡亥也一定要取代扶苏成为太子。为今之计,他只有先和胡亥取得共识,然后再将李斯一起拖下水。

  赵高于是秘密往见胡亥。时当深夜,胡亥犹睡眼惺忪,道:“何事如此紧急?”

  赵高道:“臣特来报知公子,皇帝业已驾崩。”

  胡亥闻言大哭。赵高急止之,又出示嬴政遗诏,道:“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扶苏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胡亥道:“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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