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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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高道:“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而语哉!”

  胡亥道:“子惧不孝,毋惧不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君幸勿再言。”

  赵高心中暗气:小样,还和我装,我还不了解你?于是gān脆把话挑明,道:“皇帝已崩,子当自谋。臣不才,可废扶苏,立子为二世皇帝,君临天下,予取予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子复何疑哉?”

  胡亥继续推辞道:“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浅,qiáng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赵高道:“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

  胡亥沉默许久,叹道:“此事非小,如何能成?”

  赵高道:“不与丞相谋,事诚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对于李斯,胡亥深有顾忌,道:“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gān丞相哉!倘若丞相不许,恐怕……”

  胡亥没再往下说,赵高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们远离咸阳,军队等大权都掌握在李斯的手里,嬴政一死,众人自然唯李斯马首是瞻。赵高和胡亥企图篡改嬴政的遗诏,无异于篡国谋反,一旦李斯反对,他完全可以凭一己之意志,为国除害,诛杀反贼。赵高自不必说,胡亥即便贵为皇子,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面对胡亥的迟疑,赵高急声道:“贵有四海之天子,与无尺土封之公子,孰乐欤?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子勿忧也。高将往说丞相,必保大事可成。”

  赵高告辞而出,仰望夜空,自语道:“不待我去见李斯,李斯必将先来见我。”说完,紧握拳头,深呼吸。好,李斯,我等着你!

  【2.开口便错】

  果然不出赵高所料,他不用去见李斯,李斯已经主动前来找他。只是,李斯之来,满面寒霜,气势汹汹,浑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李斯整夜都心惊ròu跳,预感到将有不祥。及宦官前来向他通报,他一见宦官的神色,心中明白:出事了,出大事了!不待宦官开口,便直奔嬴政寝宫而去。

  嬴政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脸上的血色已经退去,面目略呈扭曲。李斯止不住膝盖一软,跪将下去,也不顾左右宦官的注目,掩面痛哭起来。

  宦官不gān了,我们不能哭,你哭就可以,还哭得这么大声。可是他们也没办法。嬴政不在了,这帝国目前就数李斯最大。

  李斯灰白的头颅颤动在苍老的双肩之上,这是他多年来头一回落泪。他事奉嬴政三十余年,亦君亦臣,亦师亦友,感qíng不可谓不深厚。三十余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以嬴政为中心,想嬴政之所想,谋嬴政之所谋。如今骤然yīn阳两隔,纵有眼泪千行,又怎足以表达他此刻的迷茫和悲伤?

  李斯慢慢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嬴政一去,他身为丞相,帝国的命运就背负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须率领众人平安地度过这场危机,然后将帝国jiāo付到嬴政指定的继承人手里。这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更是嬴政在天之灵对他的期望。

  李斯收拾眼泪,问宦官道:“皇帝可曾留下遗诏?”

  宦官答道:“在中车府令赵高处,命公子扶苏回咸阳主丧。”

  李斯点点头:如此说来,扶苏就是嬴政指定的接班人了。于是往见赵高,劈头便道:“皇帝遗诏何在?”

  赵高为中车府令,内官而已,于qíng于理于法于势都远不足以和丞相李斯抗衡。李斯既然开口索要嬴政遗诏,他也万万不能抗拒不jiāo。对此,赵高无疑早有预备,佯称道:“遗诏在公子胡亥处。”

  李斯大怒,道:“君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玉玺诏书,君之大责也。遗诏关乎天下社稷,君当谨守善藏,焉有轻授他人之理!”

  李斯正待离去,再向胡亥索取遗诏,赵高道:“丞相还请留步。此非常之时也,臣有一言,敢禀。”

  李斯不耐烦地道:“说。”

  赵高道:“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

  李斯勃然变色道:“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赵高恍如一个攻略在手的游戏玩家,信心满满,谓李斯道:“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李斯冷冷地瞪了赵高一眼,厉声道:“以君之见,吾之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李斯犀利的反问让赵高猝不及防,愣在当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喃喃说道:“前四者,蒙恬实皆不如丞相也。”

  李斯冷笑道:“吾辅佐皇帝,平天下,治社稷,迄今三十余年。非吾自傲,论功论能,朝中大臣,谁人可及?即便上溯古代,又有几人堪比?蒙恬乃我门下故吏,使蒙恬在我面前,也必不敢自居于我之上。君在朝多年,也算谙熟朝政,却以蒙恬比我,出此未经人道之语,不亦可笑?”说完,又bī视着赵高,嘲讽道,“君yù说我乎?既yù说我,却一开口便错,计止此乎?”

  赵高嚅嚅答道:“臣方才所言,乃是司马迁《史记》原文。而照司马迁的记载,君侯本该如此回答才对……”

  李斯毫不客气地打断赵高,道:“你到底是秦人还是汉人?是应该司马迁以你为准,还是应该你以司马迁为准?你身为秦人,和我一朝为臣,却作不伦之比,妄断我与蒙恬之高下,君之能由此可知也。上崩于外,我位居丞相,监国之任责无旁贷。你意yù背皇帝之遗诏,立胡亥为太子,人臣之罪,莫大于此。只要我一声令下,便可即刻叫你人头落地,三族无存。”

  当此时也,李斯处于绝对qiáng势,的确如他所言,要取赵高xing命,他只需要说一句话而已。赵高冷汗不迭,道:“请君侯再给一次机会。”

  李斯道:“我生平说人无数,无不成功。君yù说我,可要再三仔细思虑才是。再说不成,君可死也。”

  【3.再次游说】

  推门重入的赵高,气势与前迥异。李斯乃是不世出的游说高手,对这种气势自然再熟悉不过。游说者一旦拥有这种忘我必胜的气势,其两片嘴唇便仿佛得了众神的亲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谈笑之间,匹夫可以夺志,三军可以夺帅。

  李斯隐忍不发,静待赵高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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