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酒器和舞女的掩护,蔡泽心中犯起了嘀咕:“李斯这小子来找我作甚?莫不是他骤得大官,特来故地显摆,羞rǔ当日曾欺负他、蹂躏他的同僚,看他们匍匐在自己脚下,像孙子一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而一解心头之恨?前天夜里,老子忽然中途不举,好生恨懑,究竟是那贱人的问题,还是老子自己的问题?妈的,我怎么又玩起了意识流?打住。或许,李斯也并不是我所想的那么龌龊,说不定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如今富贵了,特来找我这个老上司谢恩不成?”
李斯眼中却浑然没有蔡泽这位老上司。他从来也没有把蔡泽当上司看过。蔡泽只是曾经横在他面前的一座小小山丘,注定要被他踩在脚下。如今,他早已攀越蔡泽,站在另一个更高的高度。蔡泽被他俯视,至于昔日的同事,则只有被他鸟瞰的份。李斯此行,不为谢恩,也不为报仇,一切都是公事公办,他只是奉命前来宣布一件事qíng。而他可以预见的是:听到这件事qíng,蔡泽一定会很不高兴。
【2.有舍才有得】
酒过三巡,舞女也换了三拨,肚子里装的客套话已差不多售罄。李斯面色一沉,蔡泽会意,挥手让众人退下。
众人去而李斯无言。蔡泽因笑道:“适才舞姬之中,可有入先生眼的?蔡泽这就派人给先生送到府上去。”
就在四年之前,李斯还只能站在台阶下面,对着那些翩翩起舞的美艳少女gān咽唾沫,而那些少女的眼中,也全没有他这个一文不名的小郎官。如今,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把她们据为己有,任意索求。念及此处,李斯心里又是一阵快意。然而,君子爱色,取之有道。他今天是专做恶人来的,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欠下蔡泽的人qíng。李斯一摆手,笑道:“这个不急。”
蔡泽问道:“敢问先生为何而来?”
李斯正等他这一问,于是道:“李斯奉秦王之命,特来通报郎中令。”他将身子凑近蔡泽,低声又道,“秦王知郎中令抱病在身,不能任事,特恩准郎中令暂且告病休养,待朝廷觅得合适人选,郎中令即可卸任引退,颐养天年,岂不美哉。”
蔡泽闻言,双手颤抖,酒杯从手中跌落。蔡泽面如死灰,他知道李斯方才所说的话的分量。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重登相国之位。他的仕途已经到达终点,他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他的一生,也就这么jiāo待了,接下来,就只有等待死亡静静地降临。蔡泽qiáng笑道:“秦王定是误听人言。先生今日应亲眼所见,蔡泽贱体颇是康健,尚可为用。望先生于秦王面前,为蔡泽辨正洗诬。先生大恩大德,蔡泽定铭记终生。”
李斯看着蔡泽绝望的面容,心中无半点同qíng,只是冷冷地道:“郎中令乃大智之人,为何执迷不悟?秦王用意,郎中令真不知欤?”
蔡泽争辩道:“秦王为何轻弃蔡泽?廉颇未老,蔡泽无病。”
李斯面如寒冰,道:“你想要真病吗?要知道,让你真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李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把蔡泽吓出了一身冷汗。蔡泽这才明白,问题并不在于他是否有病,而是嬴政铁了心要废他的官。他不甘心地道:“蔡泽服侍秦室,已历四世,忠心耿耿,可鉴日月,为何是我?”
李斯望着蔡泽,一时也不说话。镜头推近至李斯的面孔,越推越近,李斯的面孔渐渐虚化。是的,这是一个电影中常用的回忆镜头,李斯的思绪,回到了那一日的咸阳宫殿。
李斯为嫪毐和吕不韦两人建立了一个心理模型,要检验它是否成立,便需要贡献一个官职出来做诱饵。嬴政问起李斯的建议,李斯说出了蔡泽的名字,嬴政不由得乜了李斯一眼。嬴政知道李斯和蔡泽的关系不怎么样,李斯突然给出蔡泽的名字,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有公报私仇之嫌。
李斯也不避嫌,正色解释道:“要削嫪毐和吕不韦之权,便先要削其党羽。撤掉他们的党羽,换上自己信任的人。但是一开始却不能马上着手去削。因为关键是要摸清嫪毐和吕不韦两人的心态,这就要先自掏腰包,从自己的势力里拿出一人来做诱饵。做诱饵并非人人够格,诱饵太瘦,嫪毐和吕不韦不会上钩;诱饵太肥,自己又负担不起。蔡泽就是一个肥瘦正合适的诱饵,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他串在鱼钩上。只要蔡泽对外宣称有病在身,请求归隐,希望朝廷另派人出任郎中令以自代。郎中令这个官职,嫪毐和吕不韦垂涎已久。消息一传出,嫪毐和吕不韦必定抢着推荐自己的党羽出任郎中令。两派相斗,谁也不肯服输,这时我王出面,推出一个与两派均无关系的第三方人选,嫪毐和吕不韦都不愿意郎中令一职落在对方手里,于是也就默认了我王的提议。如此一来,则可证实嫪毐和吕不韦均害怕对方占便宜,胜过害怕自己吃亏。于是,其权可渐削也。”
嬴政听言,陷入沉思。嬴政问道:“郎中令之职非同小可,万一弄假成真,鱼未钓到,反赔了诱饵,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3.当断必断】
嬴政急切发问,李斯从容作答:“夫谋事者,先虑败,后虑胜。眼下只是让蔡泽装病而已,万一嫪毐和吕不韦分出胜负,达成默契,共推一人选,此事仍有挽回之余地。只须宣称蔡泽得名医诊治,病qíng痊愈,可复职视事,则嫪毐和吕不韦空斗一场,仇怨加深,却也只能无功而返。蔡泽可得重为郎中令,我王羽翼无伤毫发。”
嬴政点头,轻轻说道:“可。”
在《三国演义》第十八回里,郭嘉说孟德公,袁绍有十败,而孟德公有十胜。其中有言:“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毛宗岗对此评道:“此袁、曹第一优劣处。”毛宗岗此评大是。
技多不压身,谋多乱人意。故商鞅说孝公,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持百谋而莫决,不如得一谋而急行。选择太多,有时还不如别无选择。
嬴政是王,高高在上的王,他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已经不能拿自己的年龄来当挡箭牌。做王,就意味着不能耍赖,不能找借口。李斯只需要提出建议,而他却要承担所有的后果。所有的行为都由他发生并最终跌回于他。他必须有决断的魄力和埋单的勇气。徐志摩有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而嬴政所呈现在李斯眼前的,最是那一点头的果敢。
嬴政认可了李斯的计策,又道:“此事既为先生倡谋,但凭主裁,勿误寡人大计。”
镜头再次推近至李斯的面孔,李斯抬头凝望远方,似在沉思,又似在向往。镜头逐渐虚化。是的,这是一个幻想镜头。接下来,镜头切回郎中令府。
且说蔡泽惊闻自己被秦王废黜,心如死灰,只觉再无颜苟活人世,乃拔剑自刎。李斯急上前夺剑。两人胳膊缠绕,相持不下。
蔡泽叫道:“蔡泽既然见弃于秦王,留此身何用?但求一死,以自明志节。蔡泽尽忠秦室,自认有功,今无端罢去,蔡泽焉能忍rǔ偷生,徒为今人后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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