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好言劝道:“一死虽快,却无补于事。且从长计议。”
蔡泽大笑道:“当年梁人唐举为蔡泽相面,蔡泽问寿,唐举对曰:‘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谓御者曰:‘吾持粱龁肥,跃马疾驱,怀huáng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ròu富贵,四十三年足矣。自唐举相面至今,已逾四十年也。蔡泽此生已足,死而何憾!’”说完,蔡泽一使劲,又要抹脖子。
李斯打心眼里想松手,任蔡泽死去,心想:“蔡泽啊蔡泽,当年我在你手下的时候,你可是把我往死里整。倘论起chūn秋复仇大义来,我第一个要复仇的人就是你。如今你想要抹脖子了,那就抹吧,我乐得看好戏,才不来拦你。你自戕了,最多也就告我一个不作为。”
然而,想象终究只是想象,现实中的李斯,却不得不违心地死命拽住蔡泽的手。蔡泽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他活着,嬴政就多条退路。李斯拽了片刻,感觉到蔡泽好像也并没有用尽全力,他似乎更像是在演戏,并非一心求死。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4.李斯的复仇】
李斯毕竟要年轻些,力气上占着上风。蔡泽在李斯的怀里挣扎了一会儿,也就从了。李斯于是道:“李斯有闻,为人子者,小杖则受,大杖则逃,不陷父于不义也。为人臣者,有冤则谏,谏而不听则默,存身惜命,不陷君于不仁也。君赐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赐臣死,臣不敢不活。今郎中令一剑封喉,弃世轻死,是舍大义而就小节,奋一己之冤屈,而陷秦王于不仁不慈,此非人臣之道也。李斯虽愚,窃为郎中令不齿。”
蔡泽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李斯见蔡泽神qíng渐渐平静,也知其死心已去,便松开蔡泽,将其佩剑入鞘,放在一旁。
蔡泽长叹道:“孔子曰:‘老而不死谓之贼。’蔡泽老也,既不能见用,又复不能死,奈何奈何!”
李斯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贪婪地汲取着蔡泽那悲凉的表qíng,每一个细节都不想放过。蔡泽的白发、皱纹、眼泪、鼻涕,都诉说着他的可怜和绝望。他生命之灯的灯油已经耗尽,现在是在gān烧着灯芯,那是怎样的疼痛。李斯心中大笑:“这一趟没有白来啊。”最高明的复仇,并非夺去敌人的生命,而是夺去敌人的希望,夺去敌人的梦想,让他除了生命,一无所有。
李斯将自己的喜悦深藏不露,好心地开解道:“郎中令可知秦王用意何在?”
蔡泽道:“其实不知,望先生解惑。”
李斯道:“李斯也不知。”
蔡泽狠狠地白了李斯一眼,心想:“好你个李斯,你他妈的逗我玩呢。”
李斯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然据李斯推测,秦王于郎中令冀望甚高。郎中令为秦重臣,已历四世,忠心不贰,功在社稷。今秦王年未壮,冠未加,值内忧外患之秋,正该借重如郎中令这般老臣子才是,岂有废而不顾、自折股肱之理?依李斯看来,秦王此举乃是以退为进,先贬后赏,以示威于内外,结心于阁下。郎中令只须静待佳音,秦王定必别有任用。”
蔡泽早分寸大乱,李斯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问道:“敢问先生,秦王yù何用于蔡泽?”
李斯笑道:“秦王明视高远,思谋jīng深,李斯岂敢妄自忖度。不过,李斯以为,阁下倘复得官,定然比郎中令只高不低。”
蔡泽睁着一双昏暗的老眼,接话道:“莫非是相国?”
李斯大笑,道:“此乃郎中令自道,李斯可不曾言。”
蔡泽忽然摇摇头,道:“如今,吕不韦据相国之位,权高势重,岂是说废就废得的?”
李斯笑望蔡泽,道:“李斯只闻一女不可二嫁,未闻一国不可二相。”
蔡泽于是转忧为喜,道:“必如先生言,蔡泽定当厚报先生。”
李斯笑得更加绚丽。他适才对蔡泽说的这一番话,全是临时起意,胡乱编造。嬴政根本没有再起用蔡泽的打算。李斯就是要在蔡泽已经绝望到谷底之时,再给他一些虚幻的希望。李斯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复仇。
我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一则最为奇特的神话。这则神话说的是,王有一座后宫,后宫里住着不计其数的美貌妃子,每天晚上,王都把这些妃子轮流临幸一遍。而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些妃子却又全都回复处子之身,白璧无瑕地等待着他的再次临幸。
处子之身,对女人来讲,一旦丧失,一般就再也找不回来。而在这则神话里,妃子们的处子之身却可以长久保持,于是,王就可以让破瓜重复发生。李斯对待蔡泽,也大抵如此,复仇一次并不过瘾,他也要让复仇重复发生。所以,在蔡泽已然绝望、复仇已经完成之时,他又给了蔡泽新的希望,并让蔡泽活在这样的希望里,然后,他将那希望重又夺去,复仇行为得以再次发生。只要他愿意,这样的复仇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蔡泽终于一命呜呼。
蔡泽自然不知李斯的心思,他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里。蔡泽喜笑颜开,大声对李斯道:“先生可有雅兴,蔡泽养有宠姬,才貌俱佳,向来秘不示人,今愿唤出为先生歌舞一曲,尽先生之欢,肆先生所为。”
李斯推辞道:“《礼》云:‘公庭不言妇女。’李斯不敢请。”
蔡泽打个哈哈,道:“不言,不言。只是赏玩而已。”说完,蔡泽一拍掌,果有绝色妖姬应声而出。
【5.鱼儿咬钩】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且说蔡泽因年老多病,请求辞去郎中令职务的消息一传开,秦国的政坛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消息是在廷议之时传出的。蔡泽因为生病,而且据说病得不轻,离死只差半口气了,自然不能亲自到场。嬴政将蔡泽亲笔写就的辞职申请传示百官,而后说道:“纲成君劳苦功高,积劳成疾,寡人心实痛惜之。本yù虚郎中令一位,以待纲成君病愈,重再任职视事。然纲成君病势已陷深渊,恐有不测,郎中令位在九卿,权高事巨,不可久缺。有功者受重禄,有能者处大官。切望诸公举贤不避亲,荐人不避仇,为寡人善谋之。”
弦外本无音,听者自闻之。嬴政说得冠冕堂皇,听的人却品出别样味道来。这不是公然鼓励跑官嘛。得,秦王都这么说了,咱也不能辜负了他一番美意。郎中令,那可是卿中之卿,如此高官,走过路过不容错过。一朝错过,终生悔过。于是,廷议散了之后,开完大会开小会,在嫪毐和吕不韦的府邸大门处,都挂上了这样的牌子:会议进行中,请勿打扰。
嫪毐和吕不韦都养有数以千计的舍人,再加上朝中投奔他们的那些大小官吏,此时都像乌鸦一样,紧盯着郎中令这块肥ròu。他们也知道,要得到秦王的任命,首先便要取得自己主子的认可和出面推荐。于是,在嫪毐和吕不韦面前自荐的、他荐的、哭的、笑的、请客的、送礼的、唱的、骂的、攀亲的、道故的,蔚为大观,不一而足。其中千姿百态,自是无暇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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