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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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生都默默无闻的夏太后,忽然展现出了qiáng人的光辉。她要利用她在人世间所存不多的光yīn,将自己的存在价值发挥到极致。

  【6.突如其来的一问】

  咸阳恒贞宫外,附近的街道早已完全封锁,人车均不得通行。时在正午,宫门之外,冠盖云集。秦国的三公九卿悉数到齐,在此守候。嫪毐和吕不韦赫然也在。他们皆是接到夏太后的病危通知,特来望安的。李斯官拜客卿,级别刚好够,也得以厕身其间。他们从一大清早便已在此等待。三个时辰过去了,宫门一直紧闭,是留是散,连个说法也没有。在高墙之内的恒贞宫内,究竟有什么事在发生着,夏太后又是死是活?他们只能猜测,却无处求证。

  所谓等待,就表明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握。对狂傲自大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煎熬和侮rǔ?在李斯仕途起步的阶段,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的等待。他已经尝够了等待的滋味,他已经腻了。他没想到的是,即便做了客卿,还是免不了要等待。缥缈的命运啊,比起世上最美丽、最冷漠的女子,都还要更加难以追求到手。

  好在李斯并不是一个人,有一群人在陪着他等,这让他感觉好过许多。李斯暂时还处在对新身份的适应期,在他身上,还保有朴素的平民qíng结。当他看着这些高贵的三公九卿像咸鱼一样被晾起来,心中也大为快意。这些高官,平素皆是一副凛然不可犯的面孔,现在却像孙子一样等着,而且连一声抱怨也不敢有。高官们各想心事,无人说话,一是无话可说,二是在这样的场合,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场景庄重而肃穆,李斯却觉得,这样的场景滑稽而荒诞,充满了嘲弄和讽刺。

  终于,宫门轻启。秦国高官二十人,一时回首宫门看。但见夏太后被连人带榻地抬出宫来。和夏太后一起出现的,是嬴政和成蟜。

  众官忙拜倒一片,其中更有感qíng丰富者,已是提前泣不成声。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夏太后身上之时,李斯却首先看向嬴政。他对嬴政更感兴趣。只见嬴政面如寒冰,却不透明,英俊的脸庞木然而无表qíng。反观成蟜,虽然容颜悲痛,但细观之下,却不难发现,在那蹙起的眉眼之间,有着掩不住的得意和激动。

  李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看来事有非常。夏太后已是奄奄一息,为何还要亲自出来会见大臣?成蟜眼看就要失去自己最大的靠山,却为何又会面露得意之色?而嬴政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以李斯对嬴政的了解,他相信,嬴政一定在背后有动作。夏太后之死,嬴政绝不会简单地哭几声完事,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拿夏太后的死来做些文章。在这恒贞宫外,一定将有好戏上演,他只须静观其变。

  宦官示意嫪毐和吕不韦上前。嫪吕二人来到夏太后的榻前,眼光闪烁而隐蔽地观察着夏太后的神qíng。的确,夏太后已是油尽灯枯之相,目前的jīng神,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两人心中同时犯着嘀咕,不知夏太后有何用意。

  夏太后道:“我将去也,秦国社稷,有赖二君。”

  嫪吕二人心中一宽,这老太太敢qíng是托孤来了,于是道:“臣等自当遵太后旨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夏太后示意成蟜上前,她指着成蟜,又向二人说道:“蒙骜已死,军中无长,我yù以成蟜继蒙骜,二君意下如何?”

  吕不韦和嫪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7.吕不韦和嫪毐的默契】

  夏太后此一问,为吕不韦和嫪毐始料所不及。他二人正在为军权争得不亦乐乎,以为非此即彼,忽然斜刺里杀出一个成蟜来,而且事先毫无半点风声。没想到,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夏太后,临到死了,还来这么一记狠招。在特殊的时刻、在特殊的地点,召开这样一次特殊的临时会议,以bī迫二人仓皇就范。吕不韦和嫪毐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思考谋划对策,夏太后正用昏暗有神的眸子注视着他们,九卿也在一旁屏息观望。他们必须迅速作出正确而妥帖的反应。

  吕不韦不想先表态,他笑着看向嫪毐,问道:“嫪君以为如何?”

  嫪毐没有太后陪在身边,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他明知夏太后的提议对自己十分不利,却也没勇气直接对夏太后进行反驳。他涨红着脸,支吾着不知所云。

  吕不韦于是转向夏太后,从容道:“臣以为,嫪君之意,是以为不可。”

  夏太后未及答话,嫪毐已急忙争辩道:“相国,你可不好胡说。嫪某并无此意。”

  “那嫪君是何用意?”

  嫪毐推卸责任道:“相国乃三世老臣,功高望重。既蒙太后垂问,自然是相国先拿主意。嫪某唯相国马首是瞻。”

  于是两人你推我让,谁也不肯正面回答夏太后的问题。他们虽是多年的对头,但在此时却配合得甚是默契。两人同仇敌忾,以拖延时间为策略,就等着夏太后咽气,夏太后一咽气,问题自然就不答而答了。他们的舌头开始和时间赛跑,能多拖得一会儿,胜算就会大上几分,于是,二人争分夺秒地说着废话,越来越不着边际。

  夏太后见二人打qíng骂俏,秋波流转,乃厉声打断道:“二君以我为死人欤?”

  以夏太后的重要地位,加以抱重病在身,又说出如此的重话来,嫪吕二人也皆悚然,不敢再演双簧。说不得也躲不过,必须得拿个明确的态度出来。

  吕不韦心里暗想:军权非同儿戏,易放难收,此时不争,以后就别想再争。可嫪毐这狗娘养的也不帮我,只知呆立如朽木。成蟜做了将军,吃亏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实则吕不韦错怪了嫪毐。嫪毐不是不争,是不知道怎么争。他的智慧实在有限得很。嫪毐下半身虽有所长,上半身却有所短,正符合着心理学上的补偿反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于是,瞽者善听,聋者善视。完美的人不存在,完美的人生也不存在。

  嫪毐已是听天由命之态,吕不韦无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以臣之见,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知兵之将,乃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不可不慎也。昔日赵括年轻气盛,少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而赵王以三军听之,遂致长平之败,赵国从此不能复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今长安君尚年幼,不如待其长成,多经历练,再授以三军未迟。老臣愚钝,敢请太后三思。”

  夏太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坐起,满头白发根根竖起,对吕不韦怒目而视,有如愤怒的母狮,yù择人而噬。饶是吕不韦经过大风大làng,也不免心里一寒,气势上早弱了三分。

  【8.榻前之约】

  夏太后目光贯注吕不韦,瞳孔里跳动着仿佛是从地狱里窃取的鬼魅火焰,疾声道:“嬴氏江山,代代相传,已逾六百载。秦国由小到大,由弱到qiáng,岂妄得哉!秦国之疆土、人民,皆为嬴氏所有。军权乃国之利器,自当由嬴氏子弟掌控,此乃天经地义。成蟜乃先王血脉,今王之弟,虽年幼,却有大志,相国安得轻其少年?以嬴氏之子将嬴氏之军,成因嬴氏而成,败也因嬴氏而败,于外人何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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