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明明是沉默的君王,奈何吕不韦和嫪毐偏要当他是沉默的羔羊。王绾事件并没有引起他们足够的警醒。吕不韦和嫪毐置嬴政于不顾,就军权的归属展开了新一轮的争夺。郎中令可让,军权万不可让。吕不韦首推蒙武,备选桓齿;嫪毐首推内史肆,备选卫尉竭。论起为将作战的水平,自然是蒙武和桓齿二人更堪大任,但嫪毐的逻辑是:我说谁行,谁才行。嫪毐以为,内史肆和卫尉竭是行的,蒙武和桓齿是不行的。而嫪毐的逻辑,也就是太后的逻辑。吕不韦占理,嫪毐占势,两相僵持,皆是不肯退让。军方则擦亮刀枪,观望彷徨。
李斯自知,吕不韦和嫪毐已呈水火之势,又是在死争政治生命中不可放弃之军权,即便自己能舌灿莲花,怕也不能说服二人。而让李斯不解的是,嬴政也根本没有让他去做说客的意思。李斯不禁纳闷:莫非嬴政早已智珠在握,抑或是嬴政寄望于天,坐等奇迹出现?
秦国上下,空气令人窒息,危机一触即发。而就在这样的微妙时刻,连老天也忍不住要前来凑趣添乱。
彗星,又见彗星。
这次的彗星,高悬西方的天际,长达十六昼夜,这才光芒消灭。对此异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只能含糊其辞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虽未明言,而其意却已昭然。参照蒙骜的案例,这回的彗星又将夺走谁的生命?这次的彗星,远比蒙骜那次来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这个注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骜更加显赫、更加尊贵?
【4.几被遗忘的女人】
秋风又起,凛冽萧条,chūn叶夏花,催败零落。有老鸦凄鸣,为不能护巢。巢为风倾,自树梢跌落,蛋破雏亡。
咸阳恒贞宫内,焚香袅绕,一妇人平躺于榻,双目空dòng。她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个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灭于岁月的长河,她作为夏太后却还在活着。曾经,她只是孝文王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并不受宠。还好,她生了一个儿子——异人。吕不韦将异人扶植为秦王之后,她于是被尊为夏太后,被高高在上地供着。
夏太后是忽然得急病的,延医而曰不可治。此时的夏太后,已到了弥留之际。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要被彗星夺去生命的人。她并不恐慌,反而感到解脱,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试图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那么年轻,虽然称不上绝代佳人,但面貌也还是颇为秀丽的。然而,后宫中美丽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就像隐藏在森林中的一片树叶,根本不能得到孝文王的注意。那不多几次的临幸,成了她一生中最为珍藏的记忆。当她在灯下独自神伤,为自己的命运而流泪之时,可曾有人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哪怕轻微的一瞥?
在她最美丽的时分,她却从没有被爱过。在她最值得被爱的时候,她却只能与孤灯相伴,夜夜空眠。她那短暂的容颜,在无尽的等待中轻易耗尽。如今,她的眸子已然昏暗,皱纹爬满脸庞,身体gān瘦僵硬,再也不复当年的圆润和弹xing。铜镜窃取了她的美丽,永不归还。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臭了,她憎恨自己、嫌弃自己。
夏太后缓慢地转动眼睛,慈爱地望着跪在榻前的几个少年,秦王嬴政、长安君成蟜等等,长幼参差。他们都是她的孙子,他们身上延续着她的血脉。其中长安君成蟜,年十七,最为夏太后疼爱。反而是嬴政,和她这个奶奶十分生分,嬴政回到咸阳,已是九岁,沉默寡言,和谁也不亲不爱。如果不是她突然患上重病,嬴政是不会在恒贞宫内出现的。感qíng需要从小培养,成蟜就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让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夏太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去,别无牵挂,只有成蟜这孩子,却让她很是放心不下。没有了她的庇护,他会不会受到伤害?
【5.祖孙qíng深】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提出过一个独创的概念:偶合家庭。这样的家庭,建立在偶然的基础之上,缺乏jīng神纽带和共同价值,家庭成员间关系淡漠,离心离德,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兄,弟不弟,偶合家庭的最终结局,必然是分崩离析。而每当社会发生大动dàng、大不安时,偶合家庭便会大量兴起,并酿出无数悲剧。
对帝王之家来说,或许也可以如法pào制,给以一个定义:豪猪家庭。
在寒冷的冬日,豪猪为了取暖而挤作一团,然而,当挤得太近,它们身上的刺把彼此刺痛之时,又会立即散开。散开之后,为了取暖而再次靠近。如是反复,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既可以彼此取暖,又不至于互相扎伤。跪在夏太后榻前的嬴政兄弟,就像冬日的一群豪猪,既需要团结起来,共同保护祖先传下来的江山,与此同时,却又不得不互相提防,嬴政怕兄弟们夺位,兄弟们怕嬴政谋杀。
夏太后已听说过太多兄弟相残的故事,她担心这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孙子中间重演。但是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嘱托道:“汝等兄弟,血脉相连,当相敬相爱,相扶相助,共卫秦室,期诸久远。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汝等一言一行,祖宗皆看在眼中。祖宗创业匪易,今传社稷予汝等,汝等必当战战兢兢,时刻自励,唯恐有负祖宗所托。倘汝等兄弟相残,亲痛而仇快,危及秦室,则愿汝等尸骨弃诸荒野,沦为鬣狗之食,永不得归葬祖陵。我将去也,汝等若惜我怜我,即在此处盟誓,以慰我心。”
嬴政兄弟闻言涕下,相拥而泣,发誓永守今日之约。夏太后面容和缓了许多,jīng神也随之好转。她的目光停在她最爱的成蟜身上。成蟜的母亲早死,她就成了成蟜唯一的守护神。然而,她不能永远保护他,她走了,成蟜就要开始自己保护自己了。她不担心嬴政为难成蟜,她担心的是太后将对成蟜不利。太后当权,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嬴政,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对嬴政王位构成威胁的人,成蟜说不定就会因此遭到太后的毒手。
如果成蟜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在夏太后看来,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军队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嬴政向她建议由成蟜来继承蒙骜留下的将军之位时,正好和她不谋而合。她心里也大为欣慰,还是嬴政这孩子有qíng有义,知道提携和爱护他弟弟。
夏太后要趁自己还有最后一口气,让成蟜做上将军。她现在需要对付的,是嫪毐和吕不韦。成蟜要做上将军,还需要他们二人的默许。至于把军权jiāo给成蟜这样一个十七岁的毛孩子,是对他好,还是害了他,她不知道,她也懒得去想。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夏太后看着嬴政,问道:“三公九卿都来了吗?”
嬴政答道:“皆在宫外候着,不敢擅入。”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在后宫yín乱,并育有二子。jianqíng败露,昭王虽杀义渠戎王于甘泉,仍不免传为国际笑柄。此后,秦国后宫便定下规矩:yù入后宫,必先自宫。三公九卿自然不愿自宫,是以只能在宫外候着。
夏太后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然而祖宗的规矩,又怎能轻废。夏太后不能再等下去,她厉声道:“他们不能进来见我,那就把我抬出去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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