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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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儿被侍女带走之后,赵姬道:“君侯勿忧,容我徐图良策。”

  嫪毐泪下如雨,道:“太后何必因嫪毐为难,臣固一死而已。只是秦王刻薄少恩,擅杀毁伤,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二子尚年幼,恐不能保全。早知如此,实不该生他们于人世,受此夭折之苦。与其坐视二子受秦王酷刑,不如一刀成快。万望太后恩准,嫪毐愿先杀二儿,同赴huáng泉。太后不必怜惜,我父子三人加起来,也比不得秦王之于太后贵重。秦王悖逆,虽不敢杀太后,太后也当自谋,毋为所害,则臣父子于幽明之下亦可含笑也。”

  赵姬疯了般地扑到嫪毐身上,一阵撕扯扭打,道:“不许你胡乱言语。二子乃妾亲出,谁敢害之!”嫪毐也不还手。赵姬打累了,幽幽说道:“如要君侯二子保全,当如何为之?”

  “唯有废黜秦王,以二子代之。”

  赵姬道:“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废黜秦王,易而代之,岂是儿戏?”

  嫪毐道:“易虽功不十倍,不易害则百倍。”赵姬迟疑未决。嫪毐只得再次激将,乃手执其阳,面有悲色,长叹道:“太后不能决,则嫪毐死也。嫪毐将死,留此物无益。太后素爱此物,嫪毐愿割而献之,以为纪念。异日太后睹物思人,暗垂珠泪,则嫪毐死而无憾也。”

  赵姬急止之,道:“身体发肤,受诸父母,须残伤不得。”

  嫪毐心里好笑,心想这女人终究露出了dàng妇本色,于是愈加沉痛道:“嫪毐别无所长,愿最后一次为太后侍寝。”

  我们通常能记住和爱人的初吻,却记不起诀别之吻。当初吻发生之时,我们知道、我们在意、我们珍惜。而当诀别之吻发生之时,我们往往并不知道,那会是最后一次,彼此的嘴唇呼吸在一起,于是事中并不珍惜,事后追悔痛惜。而如果我们事先知道,那将是最后一次亲吻、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缠绵,乃至于那是我们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们又将会怎样?

  赵姬感到绝望,感到亢奋,感到前所未有的需要和激动。她和嫪毐如同两个溺水者,紧紧抱在一起,以为在拯救彼此,却又越发快速地向水底深处坠落下去。赵姬在眩晕之中,意识化为零星的碎片,在脑海中前后飘浮,却无法拼凑。最后一次?但愿时间就此停滞。这个风qíng万种的男子,怎舍得让他冰冷地死去,葬于虫蛆?此番放手,别君而去,再见已是无期,便纵有爱qíng三十六计,更找谁使去?

  在快乐达到巅峰的刹那,她知道,为了她身边的这个男子,她愿意付出一切。她知道自己会同意的。嬴政和嫪毐,她的两个男人,只能有一个有权利继续陪她在人世走将下去。对她来说,这注定是一场没有胜利者,但是有一个失败者的较量。她只盼着那个jiāo锋的日子早点来临。来得越早,走得也就越早。好在,chūn暖花开,万物复苏,四月已经不远……

  第二十章 王者立威

  【1.隆重的冠礼】

  艾略特在长诗《荒原》里写道: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yù望掺和在一起,

  又让chūn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同样是四月,在嬴政的眼中,却是一番完全不同的观感。嬴政九年的四月,对嬴政来说,是无法忘怀的一个月份,是混杂着快意与愤怒的一个月份,是书写下光荣与耻rǔ的一个月份。

  这一月,嬴政离开都城咸阳,抵达雍城,驻驾于蕲年宫。嬴政此行雍城,专为行冠礼而来。雍城,乃是秦国以前的都城。在一百一十二年之前,即公元前350年,秦国始迁都于咸阳,嬴氏宗庙却一直留在了雍城。冠礼必须在宗庙中举行,禀告祖宗。嬴政要行冠礼,便非来雍城不可。

  孟子曰:人之异于禽shòu者几希。按儒家的理论,人之所以区别于禽shòu,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而在我们这个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的国度里,时至今日,许多古代礼仪已经不复存在,冠礼便是其中之一。而在古代,在众多的礼仪中,冠礼却有着它特殊而重要的位置。

  礼记云:冠者,礼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对男子而言,行过了冠礼,才能算是正式成人,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开始享受成人的权利,同时承担成人的义务。别人也将以成人的标准来要求和考量他,责其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

  婚礼可能不止一回,但是长大只有一次,冠礼也只有一次,自然需要慎重对待。冠礼在细节上有着严格的规定。地点呢,必须在自家的祖庙之内。时间呢,当然不会像今天那样子,专挑带六或八的日子,敷衍了事,没有水准。而是要事先进行占卦(譬如蓍糙jīng占筮),经过复杂而严谨的程序,找到那必然而唯一的解,最终择定吉日。冠礼上,除了加冠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角色——宾,即仪式主持和见证人。这人也不能随便找来,同样需要通过占卦的方式决定。

  离嬴政的继位大典已过去了九年,秦国终于迎来了又一个大型的盛典。对嬴政这种级别的人来说,一场冠礼下来,花费自然小不了。但嬴政又怎会心疼钱呢!这场冠礼,代表着他的形象,代表着秦国的形象,自然是越辉煌越隆重越好。如果发生在今天,相信这场仪式一定会向秦国、六国乃至全世界进行现场直播,让人们都能一睹为快。不过在当时,能目睹此一盛典的人,却只有数百人。获邀出席观礼的,无不是秦国的权贵。

  己酉日,既定的吉日,天公作美,无风无雨。冠礼的宾也已确定,由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隗状出任。

  数百观礼者聚集一堂,却出奇地安静。无人敢在嬴氏宗庙这么庄严的地方喧哗造次,他们紧张而兴奋地期待着即将出现的历史xing场景。多年以后,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他们或缅怀或chuī嘘的谈资。

  而在所有的观礼者中,再没有人能比赵姬的心qíng更加复杂。出于我们都已知道的原因,她本不想来的,但是嬴政的冠礼,她身为母亲无法推卸,必须出席。

  亲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哪个母亲能不激动和感伤呢?就如同今天许多母亲,会在儿子的毕业典礼或婚礼之上,忍不住流下幸福的泪水。可赵姬这个母亲,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幸福。没错,嬴政是她的儿子,他身子里有她的血,他终于成人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赵姬心cháo起伏,如坐针毡。面对观礼者对她的祝贺,也只是qiáng颜应付。赵姬和嬴政一样,五天前就到了雍城,嫪毐和两个儿子则留在咸阳。昨夜,嬴政派人给她送来一份礼物。女人嘛,收到礼物总是开心的。可赵姬打开一看,却吓得昏死过去。嬴政给她送来的居然是两件童装,而且尺寸和两个儿子的身形十分吻合。不问可知,她的秘密已经被嬴政发现。赵姬大惧,想派人将此消息传递给留守在咸阳的嫪毐,却发现她已经遭到了软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因此,在她的感觉里,她与其说是以嬴政母亲的身份出席这场冠礼,不如说是以嫪毐人质的身份出席这场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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